Jostakovich

Ich bin ______.

Das Gemälde

Über den Professor:

Kapitel 4

维斯手里的包裹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包裹外是好几层被水泡过一般的旧纸壳。他小心的捏着上面的白色塑料绳,如果把泥沙弄进指甲缝里会很不好清洗。他剥开纸壳里散发着霉味和一股劣质啤酒味的报纸,他瞄了眼,那是十月份的报纸,他眯着眼辨认出头版新闻上模糊的单词,“谋杀”,“震惊”,维斯想到了这会是哪天的报纸。
  包裹里除了一堆不知来路的碎片——也许是画布,它们的背面摸起来很粗糙,正面又像是带着颜料,松节油的味道还没散去——还有一个牛皮纸封皮的窄而长的本子。
  他掂量了一下,这个在圣诞市场上随处可见的日程本至少有三百页,也就是说它可以用来记录近一年的事情。里面每一页的页角上都印着祝福的或是用以警醒的句子。维斯继续翻下去,最终发现本子中间还夹了张照片。
  维斯指尖颤动了一下。
  照片上是个普通的人工湖,周围环绕着冬季里光秃秃的树木。空中的云被搅得浑浊,两三只渡鸦定格在那。湖周边的小路上是零星的晨练者——维斯只能根据他们的着装和远处街道上的车流量做出推测——除了晨练者就是几个快速闪过的模糊成色斑的身影。平静的早晨。那么这是谁拍下来的,维斯从照片里还得不到答案。
  他把照片翻了过来。
  “提前到来的圣诞礼物,来自你真诚的朋友。”
  这句话是用油笔写上去的,字迹干净整洁。

维斯突然间慌乱了。水壶的鸣叫声尖锐得要刺破他的耳膜。眼前闪着雪花样的斑点,大脑有些供血不足。
  他稍微冷静下来,把本子合上。然后,又再次翻开。
  在第一次翻看时,他忽略了扉页上用花体印刷的一行字。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维斯尽力地大口呼吸,可是就像是有人在往他身体里打气,而那气体却堵塞在了胸腔里。他不断地眨着眼,来回转头观察这个他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但是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于无助的窘境了,同处于人流中不知所措的迷路孩童一样。
  “维斯,你要喝茶吗?”福尔斯特的声音传来,他抿了抿嘴,把本子揣进外衣的口袋里,而令他更加不安的是,他的口袋刚好放得下。
  “我想我需要一些茶来缓缓,”他高声回答,“今天可真冷。”

 

2002年11月20日 9:06

苏菲·齐默醒来时闹钟还没有响。

当她完全清醒过来,她才想起来自己衣服都没换地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上。“难怪我半夜觉得腰快折了。”她艰难地从沙发上爬起来,看到茶几上的酒罐便又回忆起来自己昨晚和埃利亚斯一边喝酒一边整理线索,再仔细一看,埃利亚斯正躺在沙发的另一头。

苏菲没有叫醒他的打算,她看了眼手表,已经是早晨九点了,而在九点半她需要参加警局的新闻发布会。记者们似乎不打算给警局的人留条活路,除了围追堵截就是尖酸刻薄的提问——这背后还有全国的读者的期待。

没时间了。她在镜子前往手上沾点水,捋了捋头发,就算是整理完毕了;她把漱口水塞进包里打算到了警局后再用。等她拿好钥匙准备出门,想起值完夜班的法比安回来没有早饭吃。“算了,他又不是不会去售货亭买点东西吃。”这么想着苏菲冲出了家门。

昨天下午的雪到今天早晨才停,苏菲一出门就后悔自己外面只套了一件厚大衣。街道上的人大都行色匆匆,他们都向着既定的方向前行,日复一日都是如此,苏菲终于感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城镇使她厌倦和恼火。

她裹紧大衣继续走,回想着昨日的调查。她和埃利亚斯拜访了伊丽莎白·科赫的男友马罗科。油嘴滑舌的男人,苏菲轻蔑地想。那男人是个不入流的画匠,他表现得哀痛不已,不断申明失去了一个缪斯是他一生的损失。但他们很快发现马罗科有不止一个缪斯。他也许不在乎伊丽莎白如何,伊丽莎白也不会让马罗科在自己的私人生活和工作里占有较大比重,两人疏离的关系使马罗科成为案件中的一个杂音。更令他们失望的是,马罗科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能提供。伊丽莎白·科赫对客户的隐私保护工作是一流的,她当中介商不到四年就颇有声望。不用说她建立的客户档案,单是她的交易记录,就全都是放在卧室的保险柜里。客户档案她都是随身携带着的,有的信息刻意简写,马罗科也不清楚她在和什么人做生意。想必“画家”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将她作为猎物之一,不会走漏一点风声的可靠中介商,这是多么值得信任的受害者啊。

“阿洛伊西娅·魏森”这个名字更是无处可寻。虚构出的人物难寻踪迹。就在警局为“画家”的性别而争执不休时,谁都得感谢监控器代替上帝成了城市日夜不休的眼睛。这恐怕是目前唯一记录了“画家”作案过程的证据。

人工湖旁有两个监控器,虽然距离较远,但是也看得出来能够将装着伊丽莎白的袋子扛起的男性是个身强力壮的家伙。当苏菲看着屏幕里的“画家”把伊丽莎白小心翼翼的从袋子里拉出,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事物一样皱起眉来。紧接着,他在不惊动公园保安的情况下把伊丽莎白放进湖里,临走时还往监控器的方向招了招手。“该死的,这么挑衅真的让人很愤怒啊。”苏菲正抱怨着,她突然间看到了某个被忽略的细节——如果不是警察,可能会想不到的细节。她把录像倒回到“画家”招手的那一帧,然后暂停,放大。

她艰难的辨认着画家那身深色的衣服,粗制滥造又十分眼熟的衣服,胸前和带沿的帽子上都印着图标,尽管她根本看不清“画家”的帽沿下的面孔,苏菲还是能认出那是套清洁工的衣服。

而且那是套属于曾经要聘任舒泽的那家清洁公司,扬克公司的制服。

苏菲很快就有了信心,她点上一颗烟,上午她消沉得连吸烟的心情都没有。如果那真的是套清洁工的衣服,如果那真的是扬克公司的制服,“我想我知道他是怎么运送尸体的了。”苏菲调取了公园附近所有的监控录像,果不其然,她在一家酒馆旁路灯上的监控器录下的视频里发现当晚街道边停了一辆扬克公司的厢式货车。

能够调查到这一步已苏菲已经觉得欣喜了,但是她不能高兴得太早。清洁公司的制服和车辆是经过严格的消毒处理的,即使苏菲在扬克公司找出了那辆停在路边的厢式货车,她也不能从四面找到任何蛛丝马迹。警局里的争执也没有停止。“我们不能确定那就是‘画家’本人。”“‘画家’要是会亲自动手就显得太奇怪了。”“他的出现也许是刻意把我们引向错误的方向。”

诸如此类的言论苏菲听腻了,她毫无预兆的的猛拍办公桌,吼道:“有线索就先跟下去,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些线索苏菲和埃利亚斯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也没能整理出一个所以然来。直到现在她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苏菲一抬眼看到了警局的大门,已经有记者在门口聚集,交换手上的信息。真是难办,苏菲马上低下头溜进了警局,不顾身后蜂拥上来的记者。

 

2002年11月27日  16:18

“我还没想好,也许会在23号回去吧。”维斯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平和。

“我会提前买票的。”电话那边的卢德维格说23号未免太晚了,买票会不大方便。“我都会提前计划好的。”维斯一向如此,提前计划更为保险。

“我一切都好。”维斯又补上这么句,为了让卢德维格安心。

“那就23号吧,再见。”

维斯长出一口气,随后就捂住嘴咳了起来。他从口袋拽出记事本,记上时间提醒自己买票。

今年的雪异常的大,昨夜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理,今天中午路上便又覆盖了一层。路上的行人无不小心翼翼的。不远了,维斯想,再走过一个街区就到了。

他度过了相当无聊的一段时间。苏菲和埃利亚斯都躲着他一样,连通话次数都减少了。想必是苏菲·齐默一席关于“别陷得太深”的高谈阔论断绝了他的信息来源。

维斯到苏菲的办公室稍坐了一会,就被赶了出来。他没想到苏菲真的买来了白板,还学着电视剧里的模样在照片上钉上了大头针,连上了红色的细线——“没有比这看起来更蠢、更混乱的了!”嘲讽是在火上浇油。维斯徒劳地掰开苏菲嵌进自己肩里的手指,他嚷着让苏菲松手,同时注意到白板中间贴着半夜里“画家”向摄像头招手的监控截图。那只手仿佛在招呼他。

维斯不能再等待了,新的“油画”还会出现——但是苏菲·齐默什么都做不了。谜题就摆在他们的面前,可是他们找不到出路,在一个圆圈里不断的循环着同样的悲剧。

所以,维斯决定做些什么。只有他能想到、做到的事情。

他看到美术馆大门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胜利了。

还未到客流的高峰时期,画廊里没几个人,观赏者大都坐在长椅上撑住下巴,或者拿着炭笔在速写本上来回划动。

到了冬天,室内温度一般较高,干燥闷热的空气会堵在维斯的鼻子里,使他几近窒息。这样温度适宜艺术馆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维斯坐在一幅肖像画面前,抱住双臂,像其它观赏者一样若有所思,只不过他的思考不是由眼前的画引发的。他上次来艺术馆时,这幅肖像画的位置挂着的还是罗伊斯·P绘制的无名油画。他现在尽全力回想那幅充斥着红色和黑色的涂鸦,他得再次回到冰冷的餐厅,耐下性子切割盘里的半熟牛排。

维斯注意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猜它属于一位老人。穿着呢子西装的老人在维斯身边坐下,维斯自觉地往左边挪了挪。老人把挂在胸前的眼镜带上,和维斯一起注视着墙上的画,“你喜欢它吗?”老人指了指那个不起眼的肖像画。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有维斯和他可以听到。

“它没有好到让我喜欢它的地步。”维斯不敢说自己喜欢什么东西,他得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才行。

“我也不喜欢,它太平庸了。”老人点了点头,他把眼睛摘下,也许他认为这幅画并不值得他细看,“尤其是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古董比,它还年轻。”他意识到他还没介绍自己,赶紧用上衣的衣角擦拭粘在手指上的钴蓝色颜料,然后向维斯伸出手,“吕克·希林,艺术史学教授。”

维斯礼仪性地握住他的手几秒后就松开了,“维斯。”他喜欢简短的介绍。

吕克·希林打量着维斯,“里希特先生和齐默探长都不能亲自来,我以为里希特先生会派一个没有艺术常识的警员过来。他没和我说会是个......”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会,“我想我在十月份的讲座上见过你,你和齐默探长坐在东北角。你们是最后离开的,我印象很深。”他说得没错,在十月五日,也就是第一起案件发生的日子,维斯和苏菲一同在学术报告厅聆听了吕克·希林的讲座。

希林继续询问维斯的专业。“数学。”维斯如实回答,在追问下说出了自己导师的名字。维斯希望希林能快点切入正题,而不是在个人问题上纠结,就像当时和埃利亚斯对话一样。

希林把目光投回到被他称作“平庸”的肖像画上,但是他现在是用回忆的目光看向罗伊斯·P的无名画作。他缓缓说道,“里希特先生是想询问关于那幅画的事。那画是今年六月份被人购入的,十一月初在馆里展出,刚刚展出没几天,伊丽莎白·科赫就来把它买下了。整个买卖过程十分顺利。至于画的来源,什么说法都有,送来时描述得就十分暧昧。目前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从黑森林那边送来的,年代大概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至于创作者,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年代没有哪个出名的家伙叫这个名,他不是一个默默无名的画师就可能是某个人的别名。”希林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手帕蹭了蹭鼻子,画廊里的温度让这个老人微微颤抖。  

维斯觉得希林知道的恐怕只有这些,他在剩的没几页的记事本上记录下希林所说的。希林还坐在他身边,维斯有些不自在,他能感觉到希林的目光在本子上游移。等到希林再次开口时,他又“啪”的把本子合上,抬起头时还僵硬的笑着。“这次的受害人是伊丽莎白·科赫,对吗?”希林不像是那些被询问到的死者亲友,他不是通过确认死者身份来让自己相信这悲剧是真实的。相反的,他很冷静。“这次的画作是《奥菲利亚》,米莱斯的作品。米莱斯在作画时选择的模特,名为伊丽莎白·埃莉诺·西岱尔。我想,‘他’选择科赫是有原因的。”

“是这样吗......”维斯感谢希林给的新线索后,做了简短的告别准备起身离开。坐了一段时间后,他感觉后背酸痛。

维斯从画廊里出来时打了个哆嗦。下雪了,道路变得光滑难行。维斯把围巾往上拉,小步前行着。时间还早,人们还没下班。不过用不了多久,街头的酒馆就会迎来一批又一批的客人,身材壮硕的酒馆老板得端着一扎扎的啤酒在人群缝隙里穿梭。冬天喝点酒确实会让身子热乎起来,可惜维斯没有尝试的胆量。

维斯没有目的的在街上徘徊,他现在还不想回到公寓。于是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圣灵大教堂的门口)他曾和埃利亚斯一同拜访的教堂。这会是个来完成记录的好地方,安静,没人打扰。维斯这么想着,在教堂的角落里选择了一个位置坐下,拿处记事本和老旧得漏水的钢笔。“我得换只笔了。”他一边抹着手掌上的黑色墨水一边小声自语。

“2002年11月29日,14:57,于教堂完成记录;

得知米莱斯作画时的模特与伊丽莎白同名;

计划到超市购买食材,预计15:30回到公寓;”

维斯停下,回想起公寓的冰箱里还剩下的发了芽的土豆和几乎烂掉的番茄。

他把要买的东西罗列出来,按照自己的习惯观察教堂里其他的拜访者。

“坐在第三排,从右往左数第五个的老妇人刚从便利店出来,她买了一盒香烟,一包牙线,还去药店买了一盒安定。”

维斯伸长脖颈往老人的手袋里看去,他闻到香烟的焦油味后又在本子上匆匆写下:“她在进教堂前还抽了一根。”

现在这个时间,教堂里都是些老年人。当人老了,他们多年的行为就成了习惯,在维斯看来窥视他们的生活是再简单不过的。

维斯上次没有注意这里的装潢,仔细看来是他喜欢的风格。两边砖红色的圆柱支撑着白色的穹隆,穹顶上同为红色的棱线向下辐射,沿墙壁向下;像所有教堂一样,有着彩色的玻璃窗,但是又不会华丽得让人审美疲劳,高大的透明玻璃窗是这个隐蔽宗教场所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即使外面还下着雪,冷色调的光照进来依然给维斯奇特的感受。罗马的教堂的确华美,他也不讨厌那些壁画和雕塑,他只是觉得这个教堂能给他平静,像是他的祖父给他的一样。

管风琴在教堂的左侧,看起来也十分朴素。

在教堂里演奏巴赫的曲子是很契合的,如果演奏者有着高超的技巧,维斯愿意起立为他喝彩。但是,现在喝彩很显然不合时宜。

坐在管风琴前的人伸出手来,似乎是打招呼一样。维斯瞬间认出了那只手,他见过的。

“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告诉我,在哪里见过?”维斯想要冲过去,但是他定在了座位上,浑身僵硬。

“监控截图上,那双手。”

“这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维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分明地看见那只手纤细却充满了力量,并非字面意义上的拥有力量,而是那手势让人想到了指挥家在乐队前掌控节奏的支配力;指尖还沾上了赤红色的油画颜料,但是维斯相信那根本不是颜料而是三个牺牲者的血液。

乐曲在继续,维斯不再确定他演奏的是巴赫,他听到了他所熟悉的所有旋律,某个交响曲的某一乐章,某首序曲,甚至是某个耳熟能详的童谣,他却一个也叫不出名字。他的脑子已经被搅浑了。

他看向四周,此刻他看不到买了香烟和牙线的老妇人,喜欢在公园散步的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悄无声息的地消失了,和清水蒸发一般。维斯至少可以放下心来,“我思考的时候就会这样。”和在现场见到死去的圣母与奥菲利亚一样。

维斯现在冷静下来了。他再次环顾四周,只剩下他和演奏者的教堂里温度骤降,低温之下连声音也都凝结,音乐声拖沓着像是老年人的长叹;乌云后的太阳同厚重的雪幕隔着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斜长的、模糊的影子。维斯把目光从地面的影子上拽起,他再次看向背对他的演奏者。

“我们需要一次谈话?”尽管维斯知道这场谈话不会得到回答,仅是他的自言自语。最重要的是,他要谈什么。

“监控里的人是你吗?”这的确是维斯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他”只是伸出了手,毫无意义的摆几下,就算是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在听。维斯叹了口气,向椅背上靠,刚才紧绷的后背现在酸痛。他盯着那个背影,他不知道“画家”是什么样的人,他只觉得对方会穿着黑色西服,兴许带着一顶光鲜的高礼帽,还会弹奏乐器——因为那双手是纤细的。

所以维斯会在管风琴前看到他。

“你是高的还是瘦的?胖的还是矮的?你是什么职业,音乐家,律师,医生,设计师?你是哪一个?”他偏着头,在头脑里给布偶填充棉花使其充实,最终让它看起来像个真实的人。

“你可以去问问他,然后你就知道了。”

“不......这不是个好主意。”他很快就得到了否决,“你应该听苏菲的,这不是你的工作,你不该管这么多。”

“你不觉得他真的像个画家吗?”

“是的,是的,很像。我想看看他是不是个疯癫的家伙。”

“得了!现在你就很疯癫了!”这几乎是乞求的语调了,“你不该陷得太深!”

演奏者,画家,站了起来,他要离开了,他还用手轻触帽檐,一幅轻松愉快的样子。

“他要离开了。”

“是的,我想追上去看看。”他抓住了前一排的椅背,努力地站起。

“够了!”尽管用最大的音量来反对,但是依旧是没有成效,能做到的只剩下祷告。

“很快,我就知道他的把戏了。”

“停下吧!”双手绞在一起,关节被捏得泛白,“阿勒,莫泽尔......”

“你所有的戏法都会被揭穿。”

“美因,内卡......”

他不打算停下,他在颤抖。

“停下吧!”

 

海因里希·维斯只觉得后脑被钝器砸中了,阵痛由头顶向整个脑袋蔓延,眼前画面也缺血般的模糊不清。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紧紧地缠在一起,嘴里还念念有词:“亚格斯特,恩茨,菲尔斯......”

维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还坐在教堂中的椅子上,脚边放着他的帆布袋。

警方用黄黑相间的警戒线拦住了教堂的大门,嘈杂的谈话声破坏了宁静,维斯听得出来,他们的恐惧早已远远的胜过了一切。闪光灯比任何时候都要恼人,像是神经质的人。

维斯寻到了恐惧的来源。在教堂大厅的前方,十字架的下面,身穿黑色祭衣的男人头戴荆棘编织的王冠坐在一把普通的木椅上,低着头睡去了一样,从他右胸上的创口里涌出的血液同溪流一样,顺着身体渗进地砖的缝隙里。

苏菲·齐默面色惨白,指甲扣进了手掌,她盯着死去的男人,呓语样地说道:“太放肆了,这是渎神。”

死去的男人是勒夫神父。

维斯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拿出记事本——剩下不到十页的本子——他需要回顾。

“2002年12月20日”他轻声念出今天的日期,如果没错的话,现在应当是上午九点左右。奇怪的是他刚才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十一月的某一天。一页页的笔记都记载着近一个月的生活,但是现在看来像是割去了脐带,失去了活生生的联系。他从嗓子里挤出“咕噜”的声音,本是想清嗓子结果又是接着咳嗽起来,他在口袋里拿出了镇咳药。“但愿管用。”一边想一边喝下一口。

维斯现在回想起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

早上七点,维斯在这个时间已经清醒了,苏菲打来了意料之外的电话。电话里的语气颇为焦虑,她的家门口放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只死去的白鸽。

维斯起初还调侃地问道,难不成苏菲是得罪了哪个邻居才引发了恶劣的玩笑。直到苏菲说包裹里附有张便签,上面写着:“代我向维斯先生问好,魏森。”,维斯才认真对待这件事。

埃利亚斯在圣诞节前到柏林汇报工作,一周前就离开了这座城市,维斯成了苏菲唯一能够求助的人。在维斯赶到苏菲的公寓前,他还没见过苏菲有那般不安的神情,她穿着睡衣,头发还没来得及整理,她缩水了一样的站不直,颓然的靠着墙。        

苏菲的的确确地在害怕。她的住宅被一个疯子拜访,门口还放上了意味不明的包裹,即使苏菲再无所畏惧,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家是安全的了。维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用眼神示意法比安好好安抚苏菲。他坐在齐默家的沙发上,注视着茶几上的包裹和里面的死鸽子。维斯不敢伸手触碰,如果携带病毒那就是让危险等级提高不止一级的事了。

便签是打印出来的,魏森这个单词看起来相当刺眼。维斯现在只能认为眼前的包裹确是“画家”的手笔。目的呢?也就是最简单的“为什么”。“画家”会把线索同古典绘画相联系,那么这个也不会是例外。和白色鸽子相关的,会是什么?

“伊斯塔身边象征爱情的鸟类;诺亚的代表重生和平安的鸽子;‘奇迹将会出现——白鸽将要起飞’,成了斗士?不,恐怕是圣灵吧。”维斯记得城里恰好有着名为“圣灵”的教堂,而且那正是舒泽曾经拜访的教堂。

虽然维斯还不清楚在圣灵大教堂发生了什么,但是目前只有去看看才知道。他起身,“早饭得推迟了。”维斯早就做好了生活规律被打乱的准备,推迟两三个小时不会影响什么。他没料到的是苏菲很快就恢复过来了,即便她脸上镇静的神色是勉强支撑出来的。苏菲进卧室前说:“你等下,待会我开车。”法比安还想阻止她,让她稍作调整。“少跟我废话,我一定得宰了那狗娘养的东西。”苏菲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像是即将进攻的猫科动物。

维斯耸了耸肩,靠在门框上,而法比安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去厨房喝口水,很显然他还惊魂未定。“我结婚前就想到会有这种事了,”法比安撑住桌子自言自语,也许他是想来安慰自己,“我朋友都劝我,干嘛要娶一个警察。”接下来的话维斯就听不清了,大概是某些回忆。

接着发生的事,就很容易想到了。苏菲载着维斯到达了圣灵大教堂的门口,如预料的一样,大门是锁上的。在苏菲叫来警员将门打开后,他们就又见到了一幅精心准备的画作。

然而,维斯在头脑里找不到这现场的原型。毫无疑问,勒夫神父成为了受难的耶稣,但是却难以想到他是哪一个画家笔下的耶稣。荆棘王冠和胸口上的创伤,这是受难的标志,受难图里都会存在——那么这不是哪一位画家笔下的耶稣,而是从古至今所有画家,包括用死亡传播所谓艺术的“画家”笔下的耶稣。

“荒诞至极!”维斯无力的靠在椅子上。“他”用出乎意料的方式再次将画作同教堂联系起来。维斯不是基督教徒,可他依旧为眼前的死亡震惊。

今天是12月20日,与奥菲利亚之死相隔的时间超过了第二个时间的间隔。维斯计算着时间,三十一天,难道在数字上有什么暗示吗?不,还是先关注于眼前的现场。如果说前两次都是模仿卡拉瓦乔,第三次则是用魔术师的戏法惊吓席上的观众似的换作了米莱斯,现在连原画都不需要了,“画家”不再摹仿,开始了自己的创作。“这不是好兆头。”苏菲听了维斯的想法后说道,她已经给埃利亚斯打了电话,她刻意没提包裹的事。

苏菲把现场留给了她的同事,到更衣室里寻找新的线索,她还是精力充沛,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维斯紧跟在苏菲身后,他现在深觉不安,不只是因为种种突变同无声的鬼怪一样敲响大门,他听到脑子里充斥着各类声音,谈话声,警笛声也好,不会停息的音乐声也好,他知道这里面真假交错,可唯一重要的是他的头要炸开了。“奥得,易北,威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念这些河流的名字,他只是认为会有所缓解,直觉告诉他的。

更衣室里很整洁,在神的领地里容不得肮脏和不洁。房间没有什么异样——伊丽莎白的公寓也是如此,可谁还是在里面发现了新的信息。

桌上有一本摊开的《圣经》。维斯读过的圣经仅限于旧约中上帝创世的部分。苏菲草草看了几眼后说:“路加福音。”维斯只依稀记得这是记录耶稣一生的部分,过不了几天就是平安夜,翻到这一页没什么奇怪的。如果这一页上有任何标记,那就值得注意了,幸运的是他们发现页脚上有褶皱,那种由指尖揉捏出的,使纸张变得和薄布一样柔软的褶皱。

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发现其他更有意义的东西。干净得不留痕迹,前三起留下的反而像是刻意所为,“我可以做到让你们一无所获。”,恐怕这就是“他”想要说的。

维斯的罪案现场之旅也就到此为止了。苏菲不知变通地——在维斯看来是这样——将他赶了回去,“埃利亚斯很快就会回来,你不用在这待着。”语气生硬得和军官的命令一样。维斯的状况没有减轻,而且他的胃已经在抗议了。“如果不吃早饭就吃药的话,不是什么好主意。”这是经验之谈,上次他因为胃痛连站直都做不到。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2002年12月23日 13:23

福尔斯特送走了一个患有焦虑症的北方人,他不喜欢北方人,他也不喜欢他们的发音。可他还是得耐下性子来,把患者拉进生活正轨。在结束治疗后,他在储藏间连上电水壶,从柜子里拿出盒茶叶。天气很冷,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估计今晚会下一场足以没过脚背的大雪。

此时门铃被摁住不放发出一长串刺耳的蜂鸣声。是维斯。“进来吧,我去烧水。”维斯昨天说他预定的是二十三日的票,福尔斯特约他在临走前见一面,做一些必要的嘱咐,每年都是如此。

福尔斯特见维斯脸色很不好,即使平日里维斯就是一幅病怏怏的样子,但是今天他看起来更糟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担心地问维斯是否还好,维斯没好气的回答“不......一点都不好。”他指的既是身体状况也是精神状况。“我看你门口有个包裹,我给你拎进来了。”福尔斯特开门时的确看到维斯手里有一个包裹。福尔斯特边往诊室的隔间走边说:“是我邮购的书到了吧,能在圣诞节前邮来真是太好了。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帮我拆开。”他见过维斯拆开书本包装时的神情,维斯一定很乐意帮他这个忙。

如他所料,他听到了客厅里包装纸沙沙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持久的安静。维斯可能正捧着书读,说不定他的状态还能有所好转。他不希望圣诞节时维斯也没精打采的。他烧的水不多,很快,水壶呜呜地高声鸣叫。“维斯,你要喝茶吗?”

“我想我需要一些茶来缓缓,今天可真冷。”

等福尔斯特把茶杯端出来,他发现地面上摆着一团肮里肮脏的废纸壳和报纸,他甚至闻到了说不出的腐臭,“这不可能是包书用的。如果他们用这东西包书,我必须投诉!”等他看到维斯脚下一堆不知名的碎片时,他问:“这是什么?”

维斯接过茶杯,“不知道,应该是油画布的碎片。”

“谁会送这种东西来?”维斯的回复让福尔斯特瞬间屏息。

“是‘画家’。”很简单的回答,也意外的确定。福尔斯特还想追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维斯粗暴的打断他的提问,“我很确定,一定是他,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了。”

“他为什么会把这东西放在我的门口?还有,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福尔斯特只觉得这些说不通。维斯突然失了神,瘫坐在沙发上,福尔斯特看得出来他在尽力阻止自己表现得失态——维斯怎么了——可福尔斯特不能直接提问。他不明白维斯为什么如此焦虑,程度远甚于刚才的北方人。维斯小声嘟哝着:“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福尔斯特从维斯手里拿过茶杯,如果他不这么做,被子里的热茶就要浸透维斯的裤子然后弄脏了他的地毯。他坐在维斯的身边,同他一起看着那堆散发着松节油味的碎片,“我也不知道你最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当然,你也可能不想和我说。”福尔斯特尽可能的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的建议是,解决它,就和你解决所有问题一样。”

“解决它?”维斯重复了一遍,他还没太明白。

“对啊,就像你以前解决的字谜那样。”福尔斯特解释说。

维斯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里有了精神,“也许这是个谜题,是一个信息。他是想让我解出来!”他快速的跪在了地上,把废纸壳和报纸划到一旁。“你会拼图吗?”他把地上所有的油画碎片分散开,将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福尔斯特缓缓站起,然后坐在地上,“我经常和我儿子玩这个。”

他们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整张画复原,而维斯在享受这个过程。福尔斯特摸着下巴看着他们好不容易复原出的油画说道:“这画我认识。《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我还见过原作。”维斯整个身子几乎趴在了画的上面,他在努力地闻什么,“很新的味道,像是完成没多久。”

“我没在画布背面发现任何标记,”福尔斯特揉着自己失去知觉的膝盖站起来,冬天即使隔着地毯跪在地上也是件苦事。他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年纪在变大,经不起折腾。“正面也没有署名,不像是在油画店里得到作品或者私人的临摹订单。反而像是‘画家’自己画的。如果真的是这样,他还挺有能耐的。”福尔斯特眼里竟有几分敬意的看着地上的杰作。维斯则吃惊的看着福尔斯特。

“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没有什么侦探才能。”福尔斯特失落地碰触着茶杯,他更想喝些热茶,“接下来,你怎么想?”维斯又做出了他思考时常有的动作。“你的黄页放在哪来着?是左边第二个书架上?”维斯缓缓站起,踱着步子到福尔斯特的书架前抽出早已蒙上一层灰的老黄页。看了看脏兮兮的页脚,维斯放弃了舔手指捻开书页的想法,“码头的电话号,嗯,应该是不会变的。”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他手指紧压着的号码。他不顾那头慵懒的女声是如何不耐烦地接通电话,“请问开往罗瑟希德的比斯顿港的船是几点的?”维斯以为自己得编造些值得信服的话才能套出他要的信息,结果那边的接线员像是为了早点结束工作似的,一股脑的都说出来了。

维斯挂断电话后终于露出了微笑,他蹲回到画边把碎片耐心的整理起来。很显然,他已经不再是身处于阴雨之中了。他说道:“无畏号完成了他的使命,被蒸汽船拖往比斯顿港解体,而恰巧的是,我们的城市里有一条河流,我们还有一个码头。”听得出来他现在很得意,“她说现在有很多线路已经停运了,但是每个月的二十三号的十点半都会有趟去比斯顿港的货船。我想这是‘他’在告诉我他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他一边把碎片拿福尔斯特桌上的报纸包上丢进拎兜里,一边说这也不是什么难题。福尔斯特刚想抗议那份报纸他还没看完,他想到了更为重要的事情。

“你会和齐默女士说的吧?”福尔斯特不安地搓着手,他目送维斯走到门口。维斯现在心情很好,但是福尔斯特反而担忧起来了。

“当然,这是很重要的线索。”维斯不假思索的回答,在他看来这应该是理所应当的,“她一定会和埃利亚斯处理得很好,他们会有很大的进展。”他已经推开了门,在右脚踏出去后又说道:“我回去后会给你打电话的,你放心。”然后福尔斯特听到门锁咬合的清脆的声音,维斯一如既往地不做告别就离开了。

福尔斯特喝下凉了的的茶,他需要冷静一阵子。这些事情太奇怪了。

他望了望窗外,他从未这般害怕夜晚的到来。

 

2016年12月23日22:15

云从来不会说谎,晚上果然下起了足以没过人脚面的大雪,维斯甚至看不清眼前的道路。他一路上踩在雪地上,走路轻飘飘的,直到他踏上坚实不平的水泥地面,他知道自己到了。

维斯外衣兜里的手机又响了,单调的电子音终于惹恼了他,他干脆关了机。

半个小时前,他应该在法兰克福中央火车站下车,坐上大巴回到老城区的家。现在卢德维格一定在查询列车时刻表,甚至会直接打给火车站询问列车是否晚点。维斯摇了摇头,他现在不能关注这些,和眼前的事相比,它们太无关紧要了。他把记事本放回口袋,在记录后他莫名的心安。

维斯借着路灯柔和的、黄晕的光观察着周遭,霉菌一样的锈迹在红色和蓝色的集装箱上蔓延,留下的创口触目惊心;从集装箱的空隙间他望到了远处停靠的邮轮,船头在上下摆动,看得维斯一阵眩晕,他不喜欢船只,从小就是;吊车的轮廓融进了夜色中,几乎难以看清;再看向调度塔,那个亮着的窗口里大概会有一个懒散的调度员侧着身盯着信号不良的电视,等待别人来接自己的班。

维斯咽下口唾沫,沿着集装箱排列的方向往光线更暗的地方——码头的更深处——走去。这也许不是个好主意,他对自己说,可如果气好的话,他可以知道更多关于“画家”的信息。如果他和苏菲说了,他确信事情搞砸,他依然会一无所获,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他继续往前走,他确信自己的心率在加速,因为他摸着自己的脉搏的手指都在颤抖,按不住手腕。

他听到了节日的歌曲,他以为自己是出了幻觉。但那的确是从远方传来的,令人心安的圣诞颂歌。他几乎忘了明天就是平安夜。歌声应该是从河对岸那边传来的,除此之外他似乎还听到了街上人们的说笑声,甚至是鸽子从教堂起飞翅膀扇动的风声。他再次看向了对岸,岸边灯火通明,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圣诞集市就要关闭了,留下广场上高大的圣诞树,顶上的星星会一直闪烁直到天亮,人们会安稳睡去。大雪里的城市十分祥和。

维斯稍微安心了些,头脑冷却便可以思考了。

《圣母之死》,《被斩首的圣施洗者约翰》,《奥菲利亚》,历史上所有画家笔下的受难的耶稣,以及《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前四者都是同死亡相关,而唯独他收到的碎片是例外。“但他用碎片传达了信息。”维斯走到了一片空地上,四周被高高摞起的集装箱包围,这里更像个死胡同。而他的思维也走进了死胡同。现在太安静了。他看了看手表,还差五分钟就到半点了。他开始焦虑不安。

“哪里不对。”可他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是传递信息的话,苏菲同样收到了一只死鸽子,那也确实预示了耶稣受难。那无畏号又说明了什么?如果它是个犯罪预告的话。码头是案发现场,离岗时间是案发时间。那画呢?雪天,码头,夜晚,节日,死亡,维斯没法在头脑里找到这样的一幅画。他不禁恼火,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丝让自己在这场谜题游戏里稍有优势的希望,结果还是回到原点。

忽然间,广播发出了尖锐的啸鸣。意料之外的插曲,他没来得及捂住耳朵。接下来安静的每一秒他都紧攥着手,匆忙环视四周。寂静了片刻之后,钢琴的乐音在空旷的码头上长久回荡。单调但是悠长而反复的旋律,一声一声扣在维斯的神经上。繁乱的雪花和旋回又离去的旋律,在这雪天里虽然是应景的浪漫,但是让他感到更加焦躁。

“肖邦的《雨滴》吗。”他自言自语道。如果在诸多的条件上加上音乐这条,他还是没法得出答案。

世界沉浸在音乐之中,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见,他被隔离出来了。

“无聊的把戏。”维斯从未感到如此不解。这有什么意义?他的脚在地面上来回摩擦,假若他还能冷静思考,他会踱起步子来。

只有他收到了信息,为他一人准备的舞台。戏台已搭好,序曲也有了,他正站在舞台中央。现在他孤身一人,比暴雨里的孤岛更要无助。还有什么比一个瘦弱的病人更好攻击的?等他想到这个可能性时,已经迟了。

冰冷的金属刺进海因里希·维斯的身体,他能感到尖利的刃部和骨骼摩擦的刺痛以及从骨髓中溢出的恐惧。肢体瘫软无力,他已无法支持整个身体的重量,消瘦的躯体瘫倒在雪地上。刚刚刺入身体的冰冷金属激得他浑身颤抖,等到刀刃抽出,反而更加寒冷。因为,滚烫的血液携带着热量流出身体。

海因里希·维斯费力地拧过头,要将行凶者的每一个细节印在视网膜上,哪怕他死了他也要记住戏剧的导演。他的视线在逐渐模糊,这比他预计得要快,他以为自己还能再清醒一段时间。他看到一个带着兜帽的身影,他看不到对方的脸,但是他一定是“画家”。不会错的,维斯不会认错的。

“画家”手里拿着的刀是细长的,上面还沾着维斯的血液。他为什么还不走?难道是在欣赏他人死前的挣扎吗?维斯胃里一阵翻腾,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他在唾弃“画家”的所作所为导致的,还是因为他现在濒临死亡的缘故。

“画家”终于转身离开了。看着他毫不犹豫的步子颤抖着,维斯现在感到恐惧。

伤口在燃烧,但是他的四肢温度骤降,趋向僵硬。雪落在创口上引得他脊骨上一阵寒颤。他以为自己会毫无知觉的死去,但是贴近骨骼的疼痛让他发出尖锐的号叫。他不敢捂住伤口,因为每一个动作都牵动全身的神经。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在低温下迅速凝结。带着锈味的粘稠液体将地面染成了玫红色。

海因里希·维斯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降临。

想到自己会无声无息的死在无人的码头,他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啜泣起来。

眼前的影像愈发趋向于白色。音乐还在继续。

海因里希·维斯最终昏厥了过去。

 

维斯莫名的想到了很多年前邻居家养的一只牧羊犬。那是个黑白花的、欢快的生物。它说不上是什么名贵的品种,但是十分讨邻居一家人喜欢,维斯也喜欢它。但是他的母亲会阻止他靠近那条温顺的狗,因为维斯遇到动物的毛发会咳嗽个不停,这会让他的母亲心疼的边埋怨边给他喂些难喝的药水。

所以,他只能趴在篱笆上,瞧着隔壁家的女儿和穆西——那条牧羊犬的名字,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维斯偶尔会腼腆地捡起落在自己院子里的飞盘,尽力得扔得远些,可每次飞盘都会像被猎人击中的鸟,一下栽到地上。

后来,穆西死了。维斯趴在篱笆上看着女孩和她的父母伤心的给它挖了一个坑,用白色的麻布裹上它的尸体,把它埋了下去。它的墓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周围摆上了从花店买来的白色百合。

对于一个宠物狗来说,能有这么精巧的墓地很不赖。维斯和祖父经常到附近的教堂里去,他也见过送葬的队伍,他们悲伤的围在神父周围,默默地把花束放在死者的身边。“死者享受永世的安宁。”他记得有人这么说。不久后,他的祖父就回到属于他的安宁中去了。“他是自然死亡而不是被埋在肺叶里的子弹害死的,他很幸运。”人们都这么说。那天早上,卢德维格和他说祖父离开了,没有使用“死亡”这个词汇。海因里希也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那天早晨他就在教堂中度过了。

人们很少会直接使用“死亡”这种直白的词汇,它在无形中给人压力和恐惧,没有起伏的言语也有了不祥的色彩。关于死亡,维斯并不觉得陌生,他在墓地里见到了不少。而在二十七年前,他也可能死在母亲的腹里,是了不起的科学救了他和母亲的命。他以为自己只要听父母的话,按照交规出行,远离危险的工地,乖巧的吃下可以治病的药物,合理的调节饮食,死亡就会在很久之后再拜访他。但是正如埃利亚斯所说,这是个奇怪的世界,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只要可能性存在,哪怕是被人在码头袭击失血致死也是会发生的。很多事情不是他可以选择的。

维斯说不出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如果说死后存在经文里的大审判和天堂,他也不能安心。有谁说过那确实会发生吗?他更相信自己死了之后就是一具干尸。若死亡是梦境,同过去诸多哲人说得一样,那总会有醒来的一天,可醒来之后又是什么?面对这些未知的东西,维斯的脑子可以炸开。然而只要他安稳的活到死前的那一天,他都不必思考这些。

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尽力的让自己平稳的生活下去,而不是让自己崩溃。

 

2002年12月24日 14:17

海因里希·维斯在醒来的那一刻还是如释重负的。

他从来没有觉得医院的消毒水味这么令人安心,电子仪器的声音可以证明他现在安然无恙。仅仅几分钟的安宁后,不安和恐惧就接连袭来。初醒的时刻是痛苦的,刚刚平复的思想,对过去的暂时性遗忘会被洪水般涌入的回忆和断层的信息弄得粉碎,于维斯而言恐惧是加倍了的。

他腹部的伤口还在作痛,他害怕他看不到的角落里还会冒出不知名的危险。他下意识地寻找床头的按铃,他现在觉得只有身边有人自己才是安全的。听到铃声赶来的护士惊讶于维斯正在挣扎着倚在床上,她惊慌的喊来医生。“没事,你现在已经醒来了,一切都好,相信我。”那个护士的话多少让维斯的神经松弛下来了,他深吸口气,躺了下去。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苏菲和埃利亚斯都出现在了病房里,他们看起来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毕竟意料之外的事他们都没能预料到。令维斯不安的是,卢德维格跟在他们的身后。

经过检查,他的状况比想象中的要好许多。医生说他再过三四天就可以离开了,伤口不是很深,但是不知道在未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医生做完常规的检查,嘱咐卢德维格接下来要做哪些检查后就离开了。而卢德维格在和埃利亚斯说了几句后,里希特兄妹也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卢德维格没有坐下,他站在维斯的床边。

“我希望我没错过圣诞晚宴。”维斯没能在病房里找到可以告诉他时间的东西。他在病房的角落里找到挂在衣架上的外衣,上面的血迹被清洗干净了,看起来和过去一样,不过是多了个补丁。他发现自己外衣的口袋是瘪的。“我的本子被拿走了。”但是他不敢说出来。

“你没错过,但是今年的晚宴会取消了。”卢德维格没把话说下去,但是维斯猜他是想说“都是拜你所赐”。

卢德维格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暗红色的药瓶,“别告诉我你吃药前不看说明书。”他用力的把药瓶放在病床旁的小桌上,他怒视着维斯。维斯不答话。卢德维格继续说道:“你肯定看禁用人群了。”

维斯现在说任何话都会是火上浇油。

“你现在已经分不清了吧!”卢德维格恼怒地坐在床角,使床铺发出了嘎吱的声响。“你以为你去码头只是你的幻想,你以为发生什么都没事。”

“我的幻想?”维斯嘟哝道,“你觉得我希望这样吗?沉浸于幻觉是很有趣的事吗?”

卢德维格扶住自己的额头,他长叹许久。维斯确定卢德维格根本不知道如何把谈话进行下去。

“你需要休息。”卢德维格一旦说出这句话,维斯就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他尊重身为父亲的卢德维格,但他厌恶那个强硬的决定,可他只得服从。

维斯沉默地躺在床上,盯着白色复合材料制成天花板。

“我也许的确需要休息一阵。”他这么想着来安慰自己。

 

2016年12月30日

苏菲站在维斯的公寓门前跺着脚,往手上呵哈气,她冷得不得了。

维斯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提了两个行李箱。苏菲本想帮他拎的,但是维斯坚持要自己来,也许是出于自尊心,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废物。

卢德维格和里希特兄妹把维斯送上车。等维斯到了地方后,自然会有人接他到疗养的地方。

苏菲认为说是疗养很合适,维斯本就是个病人,码头事件之后他更需要休息,也需要时间来思考一些必要的事情。维斯会前往一个偏僻的乡下小镇,据说那里很安静,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他。

维斯的脸色惨白,他完全失去了生气。“可怜的维斯。”苏菲把维斯送上了车,小声的和埃利亚斯说道。他目送着小轿车驶向夹在枯树间的道路,再回头看了看维斯公寓的窗口,暗灰色的窗帘遮住了窗子,好像里面的主人睡去了。

公寓的窗口外有几棵老树,上面落着几只渡鸦。埃利亚斯快速转移了目光,那些渡鸦让他不舒服。

那渡鸦拉长了嗓音胡叫几声后,就飞离了枝头。它向着维斯离开的方向去了。

埃利亚斯说道:“冬季还长着呢,希望他能熬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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