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takovich

Ich bin ______.

Die Ruhe

Über den Professor:

Kapitel 1


上空盘旋的乌鸦在麦田上投下模糊黯淡的影子。


秋天里凌晨的到来愈加拖沓,麦田的边际在日光里燃烧着,而远处的农舍还溺在困倦的夜晚里。浮动在田地里的雾气在麦穗上结了水雾,空气又潮湿又冷得人牙齿打战。天空里混了不同的颜料,夜晚的那边积压的乌云预示着暴雨即将到来,老旧的农舍是禁不住的。


乌鸦猛地扎进田里,激起一阵麦浪。


无论天气如何,秋天的麦田是它们饱餐的宴会,立在一旁的稻草人只是个不入流的侍者。连腹里的草杆都被啄食出来的它满脸愁苦,毫无威严可言。


忽然,安心享受早餐的鸟类感觉到了什么,它们顾不上从嘴里掉出的麦粒便草草离开了餐桌。


他从农舍的方向跑来,可他顾不上田里的来客。


他穿着薄到晚上睡觉都会寒冷的白衬衫和不合身的肥大裤子,朝着麦田的边际跑去。地平线上的阳光无法驱散浓重的雾气,奶白色的雾里只能见到他瘦小的轮廓。皮肤上凝结了水滴,激得他不停地颤抖,脚步更加不稳。他赤着的脚苍白无力,地上断裂的麦秆和未脱壳的谷粒刺破他了的脚掌,锋利的麦秆扎进他的皮肉,淋出的血液在地上留下淡淡的脚印。他感知到脚心的刺痛,他的脸因疼痛变了形,他冷得站不住,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手掌擦过麦芒留下一个个血点,膝盖被石子磨破了皮。他想就此倒在麦田里睡去,直到太阳升起,等着乌鸦来捡拾他身上可食的肉块——可他几乎是皮包骨。


尽管他这么想着,但还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咬紧下唇,一瘸一拐的往麦田边缘跑去。“我不能停下,我只能跑,不停地跑。”他逐渐迈开步子,真正地奔跑起来。风在他的耳边鼓动着,催促他加快步伐。他像是林中的驯鹿,出于本能的奔跑。他身后是饿狼还是猎人,他完全不清楚,也许他身后只是一个老旧的农舍。他没有时间思考自己为什么要跑,要跑到哪里。“我从哪里跑出来的?可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要跑?”他把脑子里的疑问甩出去,继续逃跑。


他不断地向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这是自由。”阳光终于越过了地平线,亲吻他枯槁的面颊。他眼里充斥着泪水,“要结束了”。


他越过麦田边缘上的栅栏,像强健的驯鹿一样。然而他没有平稳落地,他双手跄破了皮,肉里渗出了血,他以为自己双腿骨折了,可他还是扶着栅栏站了起来,回头眺望要被乌云吞噬的矮小农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了出来,眼泪混合着泥土流进嘴里,土腥味和咸味一齐灌进喉咙。


他抹了抹嘴,毫不犹豫的转身。他继续向前,忍着全身疼痛,没有目的地奔跑。


 


维斯是痛醒的。


这几天,同样的梦境不断地在他脑子里回放,而且越来越真实。比如,他醒来时清楚的感到自己的腿和脚掌像被齿轮绞进去样的痛。他蹬着抽筋的腿,没有任何效果,他只好抱住双腿揉捏脚心。


他现在一闭上眼就是金色的麦田,黎明时的麦田,没有尽头的麦田。他就好像刚从田里爬出来,刀削出的肩部上下起伏。梦境太过真实,但是他通常不会纠结下去。他分得清楚真假,如果在假的事情上耗费心思就是愚蠢的了。


他现在从床上爬起,把被子踢到了一边,暖气烧的很好。他环视卧室里的景象,和记忆里的图像对应上。时间还早,恐怕天还没亮。房间里除了床头快要到寿命的台灯外没有任何光源。维斯平常不会开灯睡觉的,但是他最近不得不这么做。


他看到面前被灰色绒布窗帘遮上的窗子还是皱起眉来。这个乡下小屋一直被当做疗养所,维斯所住的二楼卧室也是房东引以为傲的。窗子正对着笨重的木床——它一点也不舒服,海绵床垫反而让人腰背酸痛,窗外恰好是棵高大得可以把枝条伸进屋里的老树。也许是因为大多数人会在初春或是盛夏时落下脚,房东认为刚发芽的枝干和繁茂的树荫会让他们心情舒爽。可维斯想到在秋天看着一片片绿叶渐渐染成黄色,然后失去水分在风里断绝和树干唯一的联系,他认为这绝不是什么好主意,对于那些敏感脆弱的人来讲,他们反而会心急如焚,数着自己在世的日子。


现在是冬季,一醒来就看到光秃秃的老树也不是什么令人欣喜的事。黑色曲折的枝条像是魔鬼干枯的指爪,维斯担心它时刻会击碎玻璃伸进来,把他拉进深渊。“比小孩的梦境还要滑稽的想法。”维斯嘲弄地摇了摇头。


他不喜欢卧室里的那张书桌,它要比维斯的年龄都大,它早是流行之外的东西,房东还要仔细的擦拭繁琐花纹里的灰尘,指着桌角上的刻痕说这是某个贵族留下的。维斯把他带的东西堆积在高傲的老书桌上,他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它哼


哼唧唧的抱怨。桌上放着翻开的笔记本,它快被维斯撕得只剩封皮了,纸张被揉成团散落在桌上。写日记是福尔斯特的主意,他要维斯把每天的感受都写到日记里,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单纯的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你要发泄自己的感受。”福尔斯特把本子递到维斯的手里时还严肃的声明卢德维格也希望他这么做。维斯也确实努力了,他把自己坐在窗边在路人身上观察到的细节都记录下来,然后又加以评价。而福尔斯特在拜访他把本子还给他时摇着头,这不行,他说,你得写完全是你自己的事。


我自己的事,维斯嘟哝着。他踮着脚走到桌边把本子拿来,赤脚踩在冬天的地板上很遭罪。他靠在枕头上蜷起腿,把本子抵在膝盖上。写一些自己的事,维斯下意识地嚼着铅笔杆,思考一阵后就动笔了。


“我决定认真的写写关于我自己的事。但是什么是关于我的事?”不行,这太啰嗦了,维斯把本子上的橡皮屑划到地上,重新动笔。“我不记得我在这住了多久了,如果只有半个月的话,我更相信我在这度过了整个冬天。散发着霉味的卧室,脏得一塌糊涂的镜子,枯死的老树,连壁纸都是我最讨厌的样式。我得出去走走。”这是个好主意,他瞥了一眼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等他写完他就出门。“我现在有些饿,不,应该是饿得不行了。可奇怪的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看到食物我甚至会反胃,尽管我胃里没什么可以吐出来的。无所事事的等着回去,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不是疗养,恕我直言,这是监禁。那个英国的广播节目把人扔到孤岛上,还会让你带本书或者唱片,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上一个倒霉蛋留下的东西。”福尔斯特让他发泄自己的情感,他也做到了,满腹牢骚都倾泻在歪歪扭扭的字迹里了。他停了笔,他怕自己会没完没了的埋怨下去,和隔壁的坏脾气老头一样。维斯把本子丢在地上,写满了牢骚的笔记要比原先沉了许多,而他的心情也没有好半分。


维斯换上件干净衬衫,站在镜子前把衣角掖进裤子里。在抬手的一刻,他从镜面上油渍和灰尘灰黄色混合物的缝隙间(好像不太通顺)瞧见了自己身侧的疤痕,它愈合得很快。缝合的印记太过刺眼,维斯匆匆整理好衣衫,转过身拽起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就出了门。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模样,维斯能想象到衬衫下突出的肋骨,“那太难看了。”


现在时间还早,不过凌晨四五点左右。南森太太,他的房东,应该还在沉睡中,他轻手轻脚地关门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他相信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他的耐力不足以支撑他在冬天的室外待上太久。


维斯一开门就被冷风痛击了腹部,他用大衣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顶着风往车道上走去。道路上的雪被清理到人行道的两旁,这让维斯很意外,他以为偏僻的乡下积雪会阻塞出行的道路。大多数人家都还处在夜晚模式,他们在厚重的窗帘后安睡,什么都不必担心,只有零星的几扇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维斯知道在夜晚拉上窗帘是正常的,但是他总觉得眼前或是色彩明亮或是绣着花纹的窗帘是在把人拒之门外,只不过这种拒绝要委婉许多。


他看腻了柏油路上的白色线条,就抬起头来仰望天空。时间还早,天空还是深蓝色的,几个他念的出名字的星星还在它应在的位置。他顺着车道走,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堤坝附近。他对周边环境一直没什么了解。不过,他有顺着原路回去的自信。在维斯印象里大多数小镇都会有一两条河流,无论是有名字的还是在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到了冬天,结冰的河流就是孩子的游乐场,在他小时候大多数孩子都会到冰封的河流上上证明自己在冬天不是个窝在被窝里的胆小鬼。


维斯惊奇地发现堤坝下竟有七八个小孩围在一个不高的雪堆旁,那大概是个未成形的雪人。他们的脚边摆着铁皮桶,里面放了把铲子,维斯眯起眼还看到一个削得干净得胡萝卜。有几个还穿着溜冰鞋,他们大概是从家里大些的孩子的柜子里偷来的,鞋带都搭到了地上,裹着牛皮的冰刀一点也不合脚。维斯以为现在的小孩会黏在电视机前,求着父母再晚点让他们上床。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附近的冰场,很多人在那租冰刀。


“你以前也会滑冰吗?租个溜冰鞋,在里面转圈。”熟悉的声音从维斯身后传来,他还听到了鞋跟踏在冻土上的闷响。


“不,夏洛克。我不喜欢在冬天出门。”


“不是所有犹太商人都叫这个名。”维斯听惯了他的抗议,但他每次见面都忘了他们的协议。维斯一回头就会撞见那比他高出许多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的头发就有些长了,长到脖颈的黑色头发有点油腻,温顺贴服在耳边;他算得上是不修边幅的,下巴上的胡茬看得维斯难受;他一直用轻松的语调说些不着边际的事,从昨天菜市上的芹菜到今天的股市行情。


维斯扫兴地转头,沿着堤坝继续走。“阿尔伯特,你得刮刮胡子。”


阿尔伯特快步跟在维斯身后,他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盯着天空念叨着星座的名字。他问道:“你从来没试过滑冰吗?”


“试过。”维斯踢开路上的雪块,粉尘状的雪混着灰粘在他的鞋上,“我不喜欢滑冰。我记得当时有个小胖子跌倒时手在冰刀上划了个大口子,他听说以后会留疤时哭得很惨。”


“那可真可惜。”谁也不知道阿尔伯特这么说是为了不喜欢溜冰的维斯还是为了那个手上有疤的小胖子,阿尔伯特话里确实是带了些悲伤的味道。“你看那个,那不是蛇夫座吗?”阿尔伯特指着天边的几颗星星。


维斯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不是。”维斯挪开目光,拇指不自觉地在食指关节上摩挲。


“你知道那就是。”阿尔伯特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跟随在维斯身旁,“辨识星座的能力是刻在脑子里的,它存在于基因里。”


维斯并不认同阿尔伯特荒谬的理论,他坐在草垛上瞪着眼,就算是看到天亮,他也什么都认不出来。阿尔伯特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只石楠烟斗,又从信纸叠成的小包里抖出些烟草。“糟糕,发潮了。”阿尔伯特捻着细碎的烟叶,懊恼地说道。他叼着没有烟草的烟斗,装着自己在吸烟的样子,虽然他只能从烟嘴上尝着余留的烟味。“我得去找我的库存,你和我一起去。”他没给维斯选择的余地,维斯本就是随意走走,就当是冬季的步行运动。


阿尔伯特在维斯眼里不是个合格的同行人。喋喋不休的人为何不知疲倦,维斯想不出原因。维斯不紧不慢的跟着。


冬天的景象一如既往的萧索,在维斯的印象里就应如此。在冰面上缓行的野天鹅排成一列,它们高傲的昂起头的样子很可笑,在这样的寒冬里它们早晚会冻死。维斯对这些生物心生同情,然而他无能为力。河岸对面的老房子在翻修,房顶上的红漆十分乍眼,也许还未干透,维斯想着屋檐的边缘会滴落下粘稠的红色液滴,在白雪上砸出深深的雪窝。电锯的声音惊动了镇子的清晨,野天鹅被惊得在冰面上徒劳的扑扇翅膀却又狼狈的跌在地上,把边缘都烂掉的羽毛扇到半空里。电锯没有停止,那声响在维斯的耳边不停打转,他想到农庄里遭到屠戮的牲畜的悲鸣,他以为自己听到了孩子的哭喊,凄厉至胸口刺痛。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什么样子,”阿尔伯特从冰上嬉戏的儿童谈起,阿尔伯特对小孩的喜爱不亚于他对星空的热爱,“但我觉得你一定不会讨人喜欢。我们暂且不提让大人欢喜的那些小伎俩,比如唱个跑调的曲子,装作乖巧伶俐的样子。你总是惹人生气。”阿尔伯特年纪比维斯大得多,但是他是个没上锈的机械,机油对于他的关节来说是完全多余,他把维斯远远的落在后边,领着维斯在空荡荡的路上行走。


“你这么说很没道理。”维斯出于本能的反驳,他快步跟上阿尔伯特只是想让他听清自己的话,让他意识到他大错特错。


阿尔伯特拿着烟斗,斜眼瞧着维斯,“你在二十岁的时候还想着怎么把福尔斯特惹怒,让他灰头土脸地把你送回去。”用阴阳怪气这个词来形容他接下来的语气再合适不过,他紧缩肩膀,摊开手,来回晃着脑袋,那头油腻的黑发跟着荡来荡去,“你就在想:不管是什么心理医生我都可以让他们束手无策,这帮自大的家伙就在找不自在,我可以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维斯早就被冻得面颊通红,阿尔伯特的话就在他脸上又加了几笔红颜料。“那,那是以前了。”结结巴巴的回击不具有任何说服力,维斯怏怏地闭上了嘴。阿尔伯特又叼住了烟斗,哼着跑调的曲子。


维斯不知道这旅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冷得不行,他想蜷在炉火旁边,烘烤自己僵硬的双手。当他想一边抱怨路途遥远,咒骂阿尔伯特是在耍弄他,一边转身和他分道扬镳,回到破烂又讨人嫌却温暖的疗养所时,他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小咖啡馆。它比周围整个街区里的建筑都要矮半截,外墙的红砖比灰色或白色的外墙涂料多了不少人情味,门口栽了几棵桦树,到了夏天会是不错的风景。


阿尔伯特拍着手,“啊哈!我们到了!”他先跑到屋檐阴影下的门洞里等着维斯。维斯不自觉的加快步伐,他的耳朵要被冷风给撕裂了。他在踏进咖啡馆前,又退后几步,踩在无人清扫的人行道上,雪地上没有什么足迹,对于一个咖啡馆来说,它的生意一定十分冷清。他抬头望了望咖啡馆的招牌。“中转站”,维斯低声念道,然后他又一脚踏上柔软的绒毯,进到店里去了。


摆在窗边的收音机播放的乐曲博得了维斯的好感,老屋里仅有上个世纪的老情歌磁带。维斯觉得现在放的是首关于冬天的艺术歌曲。红木的软椅和浅色的壁纸,还有壁炉里迸出火星的木柴,一切都恰到好处。


红褐色的地板发出长声叹息,维斯看到地板上翘起的钉子,颇为不满地撇了撇嘴。他的目光顺着那颗生了锈的铁钉往前,接着他便因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很不可思议,对吧?”阿尔伯特没有直接寻找他的烟草库存,而是站在维斯的身边,他期待的看着维斯会有怎样的反应。


白色粉笔书写的数字爬满了咖啡馆的地面,凡是暴露在空气中的可以写得上字的地方,都粘上了粉尘,就连柜台也未能幸免。维斯分不清那是数字还是音符,它们有序地排列,整齐地构成的某种和谐乐曲在狭小的咖啡馆里跃动,驱除老屋里木头腐朽的味道,咖啡豆的气味也淡了许多。那些数字牵着手从地面上浮起,环绕着维斯,而他也可以一一叫得出它们的名字。


阿尔伯特一脚跨出,他踩在数字的脆弱长链上。维斯眼睁睁看着乐谱在他的皮鞋下支离破碎。他失望地扶住门框,他不能指望阿尔伯特能理解这些数字的意义,等他回过神来,地上只剩下模糊一片的白色粉末。阿尔伯特径直走向柜台,柜台上净是乱七八糟的发亮的罐子,装玉米粒的,装豆子的,装面粉的,除了罐子上褪色的金色标签上写着的东西,罐子里什么都有。阿尔伯特的烟草库存就在某个柜子的深处安稳的歇息。“没啥影响,他都记住了。”维斯的视线跟着阿尔伯特到了柜台边上,阿尔伯特弯下腰钻进了维斯看不到的地方,“你们这些书呆子就爱紧张兮兮的。”金属罐和柜子的撞击音和茶叶撒落一地的细碎摩擦声几乎掩盖了他的话。


“阿尔伯特,找完记得要收拾啊。”如果维斯没听到这句话,他会一直忽略坐在咖啡馆角落里的人——那是个死角,他甚至从刚进门时就忽略了那里。阿尔伯特大概是连着哼了几声打算敷衍过去。坐在角落里的人没有多说什么,在看见走向他桌边并拉开椅子要坐下的维斯后,他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他把桌上一叠叠薄脆的草纸用铅笔压上,他把这套流程练习了不止一次,结果还是在慌乱里把桌子弄得一团糟。维斯帮着他把草纸理好,他试图用微笑表示感谢,维斯还是能从他眼里看到不安。“你算了多久了?”维斯确信对方放在桌下的手一定绞在一起。“记不清了,应该有两年了。”不过从神情看来,他放松了不少。维斯说,不错的进展。简短的对话没有阻止他继续工作,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继续自己的演算,但是维斯坐在他的对面让他很不自在,他总是忍不住往维斯身上瞄几眼,看他在干什么。阿尔伯特把这样的模式给打破了,“嘿,海因里希,你从来没说过你有苹果汽水。”阿尔伯特随手拖来一把椅子,加入了这场气氛紧张的茶会。


海因里希终于放弃了演算的念头,他把茶杯里凉透了的咖啡喝干净。他现在看起来自然多了,任何一个人面对意料之外的访客总会吃惊一阵。他靠在椅背上,“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手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膝上,脸上的不安被温和代替。阿尔伯特拧开了汽水的瓶盖,白色泡沫混着浅绿色汽水从瓶口爆发似的涌了出来。两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阿尔伯特从座位上跳起这么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帕把桌子上的汽水擦干净,他又把被浸湿的草纸拎起来抖干净。海因里希起身去找抹布,他小声说幸亏用的是铅笔,如果是钢笔就都毁了。他看起来不是很生气,维斯支住脑袋观察海因里希的神态,或者说他连不满都没有,只是按部就班地收拾阿尔伯特的烂摊子。如果是我,维斯想着,我恐怕会把阿尔伯特赶出去。海因里希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好像从来不会愤怒,而维斯恰好反感海因里希这点。海因里希有张娃娃脸,棕色的头发贴服在头上,和一头白发的维斯恰好相反;他面色也看起来更健康,还有些血色。海因里希总在无意识中整理自己的衣衫,他极力地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


“最近一切都好吗?”海因里希把湿透的草纸搭在柜台上晾干,他只是随口一问。“都很好。”维斯开始后悔自己回答得太匆忙,简直和急于脱罪的犯人一样。大概是紧张的原因,维斯听到粉笔沙沙作响。阿尔伯特皱着眉,一字一顿地问道:“这是真的吗?”他在维斯质问(?)前急忙补充道,“这不是我说的,是那写的。”他指向咖啡馆门口的小黑板,那本应该是用来写上特价信息来吸引顾客的,现在上面一笔一划的写着:“这是真的吗?”海因里希不解地看向维斯,显然他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维斯咽下口唾沫,“是的。”(有点没太明白)


放在维斯身后桌上的暗红色的小药瓶吸引了海因里希的注意力。“我从来不用镇咳药。”他开口时迟疑了一阵。阿尔伯特接过话头,我也不用,谁都会看禁用说明。维斯在他们的注视下感到脊骨上针扎样的异感。“会是谁的呢?”阿尔伯特顺着说下去,他刻意把尾音拉长,于是就显出了怪异的口音。维斯面对海因里希怀疑的目光愈加难受,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的审视确实能让他有些愧疚感。


“但是,它的确管用。”维斯一开口依然是自我辩护,“如果你一天到晚咳个不停你也得喝。”辩解在争吵里经常会显得无力,维斯清楚记得自己的谎言被卢德维格揭穿后,他是多么努力地编一个合理的理由让自己不那么难堪——而他至今还记得卢德维格失望的表情。福尔斯特面对他的谎话要包容许多,出于职业需要。维斯现在站在了悬崖边缘上,身后是深灰色的翻腾的大海,当他转头看到滚落的碎石在浑浊的浪花里隐没了形状,他嘴里就冒出更多的词语来编织绳索。


那小药瓶还站在那,他的罪状暴露在阳光下。阿尔伯特沉默下来,他把烟草塞进烟斗,又拿手指怼了几下不让烟草有留在外边的部分。海因里希则看着打火机的蓝色火焰被灰白烟雾笼罩。


“你的记事本呢?”阿尔伯特在吞云吐雾之余发问。


“放在疗养所了。”


维斯刚说完,他再次听到粉笔书写的噪音,他确信这绝非幻觉。小黑板上写着:“谎言!”维斯别过头,直视着阿尔伯特,“我没说谎。”维斯一瞬间以为自己的确是把记事本放在了疗养所的枕头下,那是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一阵嘈杂的声响击穿维斯的头脑,那是从柜台上的电视里发出来的——他不知道那还放了一个电视——里面有音乐频道播放的摇滚乐曲,电吉他的低鸣让海因里希手里的咖啡杯震动着,还有访谈节目里嘉宾情到深处哽咽地表达内心的喜悦和悲伤,其间还有娱乐节目里主持人的高声大笑。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终于逐渐形成了人的形状,坐在直播间里的主持人像维斯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里的喜剧演员,尤其在他眨眼时讽刺样的笑容让他相信他们是同一个人。喜剧演员把手里的稿子丢在了演播台上,有几张白纸和鸽子一样顺着弧线向上飞去。他松了松蓝色波点的领带,开始了新闻的播报。


“我知道你们都喜欢‘画家’,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你可就是落后了!”他索性把腿搭在了演播台上,阿尔伯特指着喜剧演员红黄相间的袜筒嗤笑起来。“艺术家,聪明的罪犯,警方名单上的恶作剧大王。”喜剧演员伸开双臂,他险些因为用力过大而和椅子一起仰过去。


“听起来相当没品位的名字啊。”海因里希干笑几声,又看了看维斯。此时的维斯正拿拇指把自己的食指关节摩擦得由红变白。维斯的面部像是因牙疼而扭曲了,他咬住下唇仿佛在忍受莫大的痛苦,他却意识到这还不是痛苦的全部。


喜剧演员扶住演播台后,继续说:“众所周知,在2002年的10月我们的圣母在废弃的工地离开了我们,不久圣约翰也走上了殉道的道路,11月奥菲利亚唱着歌儿沉入湖底,她快乐得很。接下来是最精彩的,先生们!耶稣意识到了自己的宿命,死在十字架下,牺牲的血液渗入深埋圣人骸骨的地下。感谢耶稣替我们赎罪,阿门。”他严肃地低下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这都是‘画家’的杰作,感谢‘画家’,他为我们带来了华丽的戏剧。”他又起身转向演播室的一侧,郑重地鼓起了掌,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画家”也许带着自豪的笑容起身鞠躬致意。


海因里希说,这根本不好笑。维斯猜得到要是海因里希像他一样面对现场,他一定会把河流的名字念个不停。阿尔伯特是最轻松的那个,维斯怀疑他和喜剧演员的一伙的,因为阿尔伯特像是读过剧本,他面对什么都不会吃惊。阿尔伯特翘着腿,维斯反感阿尔伯特把鞋跟对着他;阿尔伯特趁着正在兴头上把汽水喝得一干二净,还打了几个混合了苹果味和烟草味的饱嗝。


“尽职尽责的警察们在观众席上大声嚷嚷:‘我们要将那个混蛋绳之以法!’”喜剧演员没坐回到椅子上,他索性坐在了演播台上,两腿架空晃来晃去。“没有礼貌的观众,你们安静点!”他大笑着挥舞着拳头,“苏菲·齐默是个负责的探长,她的烟灰缸比任何一个人的都要满;埃利亚斯·里希特,聪明的家伙,如果他不是个检察官,他就应该是侦探小说里的主角——我们谁都喜欢脾气古怪特立独行的天才,他们是主角的不二人选。好了,那么我们应该注意下面这位。”喜剧演员尾音上挑,就和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在设置悬念一样,他现在一点也配不上身上一套新闻主持人的正装。他装作手里有稿子,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手掌上的纹路。


“海因里希·维斯!狭小公寓里的年轻人忍不住了,他坚信自己可以解开一切谜题——”


“够了!”维斯从座位上跳起,他冲向了喜剧演员寄居的电视机,他的手指狠狠的捅向电视的开关。


“他也的确给苏菲·齐默和埃利亚斯·里希特提供了有用的思路,”然而喜剧演员不肯闭嘴。


“安静下来!”维斯转到柜台后,抓住了电线,像扯住了毒蛇的身体般。


“但是,维斯先生陷入了僵局,他恼羞成怒。”主持人飞快的说下去,他也知道时间不多了。维斯没法拔下电线,他快把电视打翻在地了。“不过,他又收到了来自‘画家’的重要线索,维斯先生当然能够找到一条通路,他当然也不需要来自警方的帮助,于是他——”


“闭嘴!”维斯做什么都是无用的,他气喘吁吁地倚在柜台上,用近乎乞求的语气说道,他看着喜剧演员那双除了戏谑什么也找不到的灰绿色眼睛。而喜剧演员也看着维斯,他知道那不是幻觉,喜剧演员还稍微停顿了一会。就在维斯以为他会发发善心停下这场闹剧时,“他自己跑到了码头寻找线索。”没有停止,维斯绝望地看向海因里希和阿尔伯特,他们也看着维斯。


“维斯先生遇到了袭击,不过幸运的是他没什么大碍。”喜剧演员跳了起来,拍着手说道。“当他从医院醒来,他惊慌地发现记事本不翼而飞,他把医院和公寓翻了个遍,”他耸起肩,指节敲击额角,“‘我真的找不到它,我把它装在了我的大衣口袋里,那只有一种可能,’维斯坐在病床上想着,他以为自己能够冷静地对待这个状况,可显然他太乐观了,‘画家把它拿走了。’维斯想到这个可能性时,他表面上就像丢了几个硬币一样,说着,这又不会让我破产,可是他心里早就——”


维斯刚要阻止喜剧演员把他的丑态全都从袋子里抖出来,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销毁这台电视,一直缄默不语的海因里希终于开了口。“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海因里希没有问维斯,他在向喜剧演员寻求答案。他不可能认真回答任何一个问题,维斯如此期盼。


“以上,是2001年10月到12月的新闻。”喜剧演员转回到座位旁,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个新闻节目主持人,他开始像模像样的整理散落一桌的新闻稿,用严肃得让人觉得他是在为下一个笑话做铺垫,“今天的新闻到此结束。”他绷住脸,在镜头前缓缓说道,语气和在葬礼上致辞一样。“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喜剧演员话音刚落,电视就眨了几下眼,然后陷入睡眠。


维斯在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如果电视还亮着,他就还有可做的事,暴躁的拉扯着电线也好,徒劳的冲着喜剧演员叫喊也好,他都不需要忍受来自海因里希的注视。他看不出来海因里希在生气,他只能看出来穿着棕色格纹衬衫的青年人的眼睛里的困惑和惊恐。阿尔伯特永远不知道看眼色,他竟然为刚才的闹剧鼓掌,“让我们谈谈牢狱、绞索和坟墓吧。以尘土为纸,用如注的鲜血——”


“闭嘴,夏洛克!”维斯恶狠狠地瞪着阿尔伯特,“我知道你有舌头。”


阿尔伯特闭上嘴,挺直身子,“谁都有舌头,你不如在它烂掉前为自己辩解一番。我得提醒你,那可都是你自己惹出的麻烦,你现在还要来怪罪我吗?”他偷偷瞥向海因里希,海因里希的手在痉挛。“这不是我在惹麻烦!”维斯压低声音,他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明知道有危险。”阿尔伯特冷笑道。


“我只是在——”


“找点乐子,你总以为你那聪明的脑瓜可以预料一切。”阿尔伯特站了起来,音量陡然提升,“自大的家伙。”


维斯在阿尔伯特把话说完前将柜台上装着西米和红豆的罐子打翻在地,爆炸样的声响过后,豆子从地面上跳起飞向各处,地上的玻璃碎片散落在明亮的红豆里。“闭嘴!”维斯压过阿尔伯特的音量,他向前迈出一步,威胁似的攥住拳头。饱合了的水库的水泥墙壁上终于有了裂缝,洪水裹挟着砂石将他淹没。除了恼怒他还尝到了羞耻,称得上是丑陋的一面暴露无遗,他的面孔也许狰狞得可怖,维斯最难看的样子被阿尔伯特嘲讽着。“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词语在维斯的舌尖上徘徊着,词语将喉咙烫的发痛,然后它沿着咽喉流下去。


阿尔伯特快步逼近维斯,俯视着他,“你现在是这最没资格说话的人。”他把每个音节咬得清楚。海因里希从椅子里挣扎起来,“请冷静下来......我们不能把事情弄得更混乱。”他没敢靠近阿尔伯特,他的肩膀紧缩着。海因里希没有底气的劝告没有任何起效。


接下来,维斯记不清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准确讲是他都在叫嚷着什么。他只记得罐子破碎,豆子从地上崩到柜台、吊灯上撞击的脆响,吊灯上的玻璃挂件在来回摆动,金属吊环不堪重负发出呻吟;地上的算式被洒出的咖啡混得一片狼藉。阿尔伯特嘴里流出了他家乡的语言,维斯猜测自己当时也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词汇;他依稀听到河流的名称,“莫泽尔,亚格斯特,内卡”的念个不停,维斯被弄得更加暴躁,重复里还有不同程度的颤抖的单词要把他逼疯。维斯一把揪住阿尔伯特的衣领,他的力气不足以拽动比他年长十多岁的男人,他只能把对方的衣领揪成一团。


“你们全都安静!”阿尔伯特同维斯一起回头看着撑住桌子、肩膀上下起伏的海因里希。海因里希从未用过这样的音量说话,他甚至还低声说“抱歉”想弥补些什么。现在的咖啡馆确实安静下来了,至少是由维斯和阿尔伯特制造出的噪音全都消失了。但是,引得空气震动的,如同鼓声一样沉闷不息的声响还在扣动脆弱的神经。海因里希沉默的看向房门紧闭的储藏间,红色的木门像是跳动的心脏颤动着,鼓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与之伴随的是含糊不清的语言,激烈且暴怒,陌生的语句比未打磨的石头要尖利粗糙,足以刺破耳膜。


阿尔伯特咽了口唾沫,他理了理胸口一团废纸样的衣襟,“他在说什么。”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期待维斯能给他做翻译。维斯也冷静下来了,他使劲的搓着手掌,直到把掌心上的纹路磨平他才罢休。“粗野的混蛋。”他低声咒骂。


海因里希从橱柜里拿出扫帚,清理一地残骸,他顺手把店门上的木牌翻(了)过去,把客人拒之门外。可是他也知道除了阿尔伯特和维斯,他不会再有别的客人了。他将桌上所有的杯子都收进了碗橱,连阿尔伯特没喝完的汽水也扔进了垃圾箱。海因里希给阿尔伯特下了逐客令。而维斯也早就逃离了令他不快的咖啡厅。没有茶点的茶会早早结束,除了让人头痛的争执,维斯想不到别的了。


现在的天空还未亮透,雾霭覆盖在天幕上,背后的星宿也失去维斯来时的光亮,燃油将近,火苗在西风中难以存活,一丝白烟还未消散,周遭就又陷入了黑夜。


维斯来时一直跟着阿尔伯特的步子,他也未曾刻意去记曲折的路线。清晨的乡镇道路都是千篇一律的,窗帘半掩的宅子上用来测风向的红气球无力地挂在旗杆上,在白茫茫的一片里,维斯想那是冬天乡镇里最生动的东西了。维斯漫无目的地沿着堤坝行走,冻土的坑洼里盛着灰蒙蒙的积雪,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把雪地踩实。堤坝下歪斜的柳树枝干把画面停止在几周前的暴风中。那时天昏地暗,房屋吱吱作响,人们把窗帘拉上,坐在沙发里盯着闪烁的电视屏幕,在暖气旁经历着冬日的凄厉。而天空里的飞鸟被寒风袭击,它们的翅膀几乎被折断,像是溺水了一样扑棱着,最终总有几只瘦弱不堪的会坠向大地。


维斯抬起头,他以为自己除了死气一片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然而天空被飞鸟侵占。白色的、灰色的、被墨水浸泡了的黑色的羽毛铺满这个天空,红色的、橙色的的爪子或是蹼点燃了死寂的幕布。维斯认得出里面有灰翅鸥,红嘴鸥,他还数出了几只灰雁,辨认大山雀的鸣叫再简单不过了,喜鹊沙哑的嗓音盖过了远方电锯的悲鸣;连渡鸦也混在这不伦不类的队伍里,它们除了丑角什么都做不了。飞鸟在堤坝上空,冻结的河面之上盘旋,忽高忽低,鸟群顺着风向使自己保持平衡。


“在冬天看到这么些鸟挺奇怪的。”维斯在鸟鸣里拣拾出阿尔伯特的声音后,他高声道:“你饶了我吧!让我清静会儿!”阿尔伯特反而靠近维斯,他一边低头扫掉落在肩上的羽毛,一边说,看到天鹅座也是件怪事儿。“我们去的时候谈到了什么?”阿尔伯特摆弄着手里灰色的羽毛,他说拿它做蘸水笔会不错,“我想起来了,我说你总在惹人生气。”维斯转身加快了步子,鸟群依旧笼罩在他的头顶,像是没有尽头的厚重乌云。


无论如何,阿尔伯特都能赶上维斯,他不像是已经步入中年,维斯觉得他年轻时能够在凛冬里游过未封冻的河流不是没有可能。维斯把阿尔伯特当做聒噪的野鸭,他下定决心无论阿尔伯特说什么,他都不会回头。“话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着去码头的?”当阿尔伯特提及此事,维斯脑后就被痛击一下。他咬紧牙,碾碎地上的雪块往前走。


“你当然知道有危险,你肯定清楚啦。”阿尔伯特并肩站在维斯身侧,为了让每一个单词都进入维斯的的耳朵里,“你精明得不得了,所以,你还相当自命不凡。”阿尔伯特把最后的形容词咬得很重,维斯终于瞪向他时,他还咧嘴一乐。“你老是说你就是想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说实话,根本不是这回事吧?”


“那还能是什么?”维斯没好气地反问。


“证明自己是对的,”阿尔伯特耸了耸肩,“你一直是这个样啊,你就想着自己的答案是唯一的。至于被袭击的可能性你也考虑过,但是在证明过程中它不值一提......”


“你比福尔斯特要烦得多。”维斯加快步伐,他看到了疗养所门口的老树。树上一只栖息的鸟都不在,连鸟巢都没有。鸟群还在徘徊,振翅的声音甚至更响亮了,零星的羽毛落在维斯的头上,他也顾不得了。


维斯听到身边的脚步渐弱,阿尔伯特一定是放弃了,维斯窃喜,他想着二楼卧室里的暖气和笨重的木床,它们都是如此可爱。


“它在哪?”这是个问句。


“什么东西?”维斯不得不停下来。


“新的记事本。”阿尔伯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的背后闪现着惨白的晨光,维斯看到他木刻样的面部棱角在阴影里更加分明。维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接着记忆连续不断地提醒他把手伸向大衣的口袋。他摸到了厚实的,边角尖利,表面粗糙不平的事物——那是什么?维斯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发凉,他坠入了冰窟,寒冷迅速遍布全身,热量从身上流失。腹部的粘稠感依旧没有消失,维斯惊恐地摸向腹部,鲜血浸染衬衣,布料贴服在身上,血痂连同新鲜的血液粘在上面。恐惧和疼痛立刻涌进脑子,维斯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他直视着占领天空的鸟群,它们在飞离此地,他只能看到灰色的,黑色的色块在飞远。


“不......不......”他的话语被鸟鸣掩盖。


“你记得他在扉页上写了什么吧?”阿尔伯特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但是每个开始之前,都有个结束。”


“不......”


鸟群越飞越远,这片乌云终于要离开了。阿尔伯特盯住其中的几只渡鸦,沉吟。


“永不复焉。”


 


维斯从床上挣扎起来,房间里的温度接近冰点,他哆嗦着把蹬开的被子往身上拽。等待眼前的画面清晰许多后,他立即触摸着自己的伤口,衬衣已经被浸透了。他惊慌地撩起被褥,紧盯着被冷汗打湿的衬衫。他僵硬的手松弛下来,整个身子倒在松软的床上,长出一口气。窗外依旧是张牙舞爪的老树,角落里的镜子里仍然看不到什么,老旧得木桌上摆放着一摞摞衣物。维斯从未觉得意识清醒是件如此令人庆幸的事,他几乎可以说这是件幸事。


但是,他如何证明自己现在是的的确确清醒着呢?


维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谨慎地把手摸向枕头底下,生怕毒蛇咬住他的手背。他果然触碰到了他的圣诞礼物,那个记事本。他的脑子“嗡”的炸开了。我该怎么办,维斯捂住自己的脑袋,无论如何他没法把它丢掉,从心理上他就做不到。干脆烧了,烧得它失去形体,让它称不上是一个完好的记事本。可这根本不起作用啊,维斯绝望地想着。


此时,长久没有访客的房屋的木门被扣响。很有节奏的敲门声,算得上是彬彬有礼。


维斯低声骂道,“他妈的,我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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