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stakovich

Ich bin ______.

Die Ruhe

Über den Professor:

Kapitel 2


2003年1月19日  14:26


埃利亚斯对这个不大的乡镇有几分好感。


他驾驶从苏菲那借来的车——他费了不少劲才把这辆老旧的黑色轿车启动——他沿着镇里的堤坝行驶。堤坝下生长的杨柳伸展的枝干在夏季一定繁茂多姿,埃利亚斯热爱生机勃勃的事物。这个小镇的边界上有架老风车,顶上是黑色的瓦片,四周都喷成了红色,边缘残破的叶片在冬风里慢悠悠地旋转。埃利亚斯的故乡也有一个差不多的风车,不过要比眼前的这架破多了。他仿佛回到了自己童年的某个阶段,看着那些熟悉的但是年轻了许多的面孔。


埃利亚斯和福尔斯特打听到了疗养所的地址,他在看见高大的七叶树时他就知道自己找到了。老树的树冠恰好长到二楼的窗子,埃利亚斯想起他在自家门前的枫树上建了不大结实的树屋,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过后,他只看到树下是浸透雨水的破破烂烂的木板。疗养所周围算是安静,门前的车道上只停泊着苏菲的蓝色甲壳虫,埃利亚斯反而觉得是他闯入了这个镇子。但是宁静的氛围有利于休息。他一边想着一边按响了门铃,门上圣诞节的铃铛还没被摘下,系着红丝带的冬青叶蒙上一层灰尘。开门的南森太太是个干瘦的老太太,穿着并不适合接待客人,但是围裙和套袖都还干净,让人挑不出毛病。南森太太早就收到了埃利亚斯的电话,她欢迎任何人来访。


“维斯先生的状况让人担忧。”她领着埃利亚斯往楼上走,楼梯边缘的地毯上的灰尘都被清扫了。埃利亚斯跟在房东的身后偷着回头打量布置繁琐的客厅,几把覆盖着手织椅垫的温莎椅围成了个半圆,里面摆了个简单的矮桌,墙上除了两幅东方的画轴,还有在整个客厅显得很?)不和谐的风景照片。


埃利亚斯忍不住去窥视他人的生活,他把这归结为职业习惯。维斯几乎不踏出卧室半步,南森太太说她每天把三餐放在门口就已经是完成了任务。“他好像天天都在睡觉。”嗓音沙哑和北方海边的鸥鸟一样的房东半是不解半是抱怨的和埃利亚斯说道。埃利亚斯认真的倾听。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南森太太才关闭言语的开关。


就是这儿了,她撇了撇干瘪开裂的嘴唇,然后转身到楼下干自己的事了。埃利亚斯听到楼下菜刀在塑料菜板上一次次的撞击,从新鲜的牛肉里淌出的血水在热锅里迸溅出油星发出炸裂的噼啪声,他确信南森太太不会来打扰他。


他转向斑驳的红色木门,他看到门的边缘上刻了难以辨认的字句。他拿右手食指关节在门上敲了几次,有间隔的,不会使其有催促的意味。


房门内窸窣的声响使埃利亚斯觉得维斯是从床上爬起,穿戴好才拧动了黄铜的门把手。从门缝里冒出了一个全是白发的脑袋,埃利亚斯估计着那脑袋上少了多少结实的发丝。在维斯抬头的一瞬间,埃利亚斯竟已难以辨认出眼前的人就是海因里希·维斯。他只能在被瘾君子侵占的酒吧里才能见到这样疲惫病态的面孔。维斯至少有一周没有刮胡子了,下巴上的胡茬是褐色的,这是埃利亚斯第一次知道维斯原本的发色应该是什么颜色。所幸的是,在埃利亚斯想“他的灵光已经消逝”前,他还能在浅灰色眼睛里看到警戒和怀疑的光亮。


“好久不见。”埃利亚斯选择了一个平淡无味的开场,他也收到了意料之中的迟钝的回应。维斯只把门开了个小缝,容人侧身通过,对埃利亚斯来说,这就有些困难了。我来之前应该少吃点,那盘苹果泥完全是不必要的。埃利亚斯强行挤开了一道通路,外面干冷的空气流入房间内,维斯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真冷,维斯嘟哝着,待埃利亚斯进来后他立即关上了门。


房间里的味道很难闻,埃利亚斯形容不出来。他依稀地闻到了蔬菜腐烂的气味,看到墙角上的霉斑,他又认出了阴湿天气的霉味,疗养所有消毒水的气味也并不奇怪,只是它们混合在一起就是对嗅觉的折磨了。供暖谈不上合格,他都不能脱掉外衣。


维斯是怎么忍受的,埃利亚斯想把窗帘拉开,外面虽然是阴天,但是总比被褐色窗帘笼罩的一片昏暗要好。维斯的制止让人摸不到头脑,他只好把床边的台灯调亮。房间里连把椅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房东考虑不周还是维斯怠于待客,他只好把木桌上的行李整理起来坐在桌角上。维斯则蜷在床角,他看起来不是那么有精气神。埃利亚斯扫视了桌面,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吃了一半就被放在了一边的面条——看样子并不可口,封面卷了边的旧书——他翻了几下里面还有拼写错误。埃利亚斯注意到了水杯后装安定的药瓶,他掂量着确信里面的药片一点也不剩。


那是上一个房客留下的,维斯低头摆弄着手指说道。


我知道,埃利亚斯把药瓶放下,是个女性。


维斯接着说,四十岁左右。


药物滥用,埃利亚斯又补充上一句。


涂红色指甲油,维斯放下手,仰头看着埃利亚斯。


“好吧,这你是怎么知道的?”埃利亚斯只得耸了耸肩。维斯把木制床头上的刮痕展示给他。我睡觉时都能想象到指甲划上去的噪音,维斯指向自己的耳朵抱怨道。“你到卫生间里能看到沾了血的剃须刀片,我想那是某个人割腕失败的产物。”埃利亚斯听得脊骨发凉,他反倒相信那只是早晨睡眼惺忪时造成的小事故。维斯的话让这个房间的阴郁气氛更加浓重了,或者说是维斯阴森的样子把房间弄成如此。


埃利亚斯干巴巴地笑了几声,“看来这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以为维斯是要从床上站起来,结果他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盘坐在床上。


世上没有好地方,埃利亚斯,只要你过得不好,哪都比猪窝烂。维斯不知道从哪找出支铅笔,他拿笔杆的末端在手掌上画着圈。


卢德维格希望你好过些,埃利亚斯以他最真诚的口吻说。他在临走前拜访了卢德维格·维斯,他相信维斯永远不会知道他父亲不安到何种地步。


维斯含糊地说了什么。我当然知道,他还在愧疚。埃利亚斯猜他是这么说的,个别单词他是凭口型判断出来的。维斯摆了摆手,想把目前的的话题略过去。你经常做梦吗,检察官?维斯问道。


埃利亚斯点了点头。在忙碌时他顾不上睡觉,但只要他闭上眼,滑稽的戏剧就会在他眼皮下面上演,值得庆幸的是这从没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到目前为止。                                                                                            “做梦的好处在于它不是真的,”维斯拿铅笔在半空里比划出圆圈,眯着眼观察埃利亚斯。“至于真实生活,它可以比梦糟烂得多。”埃利亚斯听得出维斯话里有个停顿,说不定他想说的绝不是“糟烂”,而是什么别的词。


“告诉我,埃利亚斯,我还有多久才能醒来,结束这个漫长的梦境?”维斯终于抬起了头,他眼里的倦怠已经演化到了一种急切,下一秒维斯可能会从床上蹦起,以某种粗鲁的方式结束谈话。“醒来后进入另一个梦,我已经受够了。”听语调,他还能克制住情绪。但埃利亚斯可以注意到维斯在揪住手上的死皮不放,他还想把它拽下来。


“不,维斯。”埃利亚斯试图安抚对方,他学着福尔斯特的语气,他相信这会起作用的。“我们现在都醒着呢。”


维斯摇头,“如果我们要讨论‘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在梦里’这个话题,是不会得到结果的。”他从地上拿起一条白绳,那应当是从运动鞋上拆下来的,他把绳头绳尾相连,“我们走不出去的。”埃利亚斯无可奈何地看着维斯摆弄那条像衔尾蛇一样的鞋带。


埃利亚斯从挎包里拿出临走前在城市街角报摊上买的报纸,以及由维斯的房东代为保存的邮件——大概是唱片,从厚度和大小上看。除了邮购书和唱片,埃利亚斯很难想到维斯还会买什么。


“我觉得你看到这些能好点。”维斯向前探身,他拆邮包时的表情缓和了点,至少脸上的肌肉不是紧绷的了。


“的确会好不少,比听夏洛克喋喋不休要好得多。”维斯低声说。他的嗓子坏了,自从他在冬天夜里的码头躺了一阵后,他就一直如此。“我不记得我买了舒曼的艺术歌曲。”他困惑地盯着手里的唱片封面,“算了,看来我最近忘了很多事。”最终他选择了一个很合理的解释,然后把床上的包装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你可以和南森太太借来唱片机,我在她的客厅里看到了一个。她是个不错的人,我是这么认为的。”埃利亚斯不清楚自己的话哪里存在漏洞让维斯抓住不放,他意味不明的讥笑让埃利亚斯忍不住追问下去:“我哪里说得有问题吗?”他希望维斯不是在针对他,他毫不怀疑维斯会用刻薄的语言把他全身上下所有毛病都数落一遍——在维斯情绪不佳的情况下,这极有可能。


维斯对报纸上的新闻意外的感兴趣,他甚至把房租广告和花边新闻都认真地读了一遍。“玛琳达·南森,读完中学后就辍学,在家里的农场上干活,也做些干洗的活。”他把报纸弄得哗哗作响,这让埃利亚斯皱起了眉,“靠打理农场攒了笔钱,在这买房子经营疗养所。我没见过比她还吝啬的人,愚昧又目光短浅的农妇。”


埃利亚斯从桌子上滑下,“这么说太过了,维斯。”他听见门外沉闷拖沓的脚步声,压低声音示意维斯也把音量放低些。“那是隔壁的老头散步回来了。”维斯依然专心于报纸边栏上的字谜,“这个时间她在厨房做饭,什么都听不到。”


“可你这是偏见。”埃利亚斯对维斯的语气颇为反感,他不难听出里面令人难受的轻蔑和尖刻。“你的观点只是因为南森太太是个受教育程度低的农民。”


维斯还是没抬头,“批判别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埃利亚斯。”他捻开下一页报纸,“生活里尽是偏见。而且如果你问问你的朋友,你会发现谁都有偏见。就单拿排查嫌疑人来讲,你要是面对一个有前科的人和一个遵纪守法的人,你肯定会先怀疑前者。”


你这是辩解,埃利亚斯心想。维斯把字谜都填上后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你知道,我刚才梦里醒来,总会说些胡话。”这倒是很好的辩白,责怪还不清醒的人言辞尖利就有些不合乎人情。


“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很讨厌。”埃利亚斯揩了揩眼角,房间里太过昏暗让他生出困意,他还掩住嘴打了几个呵欠。


维斯放下报纸,说:“我知道,我总是在惹人生气。”


维斯突然从床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报纸举在埃利亚斯眼前,“没有他的新闻?”维斯不像是在故作神秘,可埃利亚斯确是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你是指什么?”他拿过报纸寻找着特殊的信息。维斯刻意把简短的单词延长,就像他碍于某事不敢直接说出,埃利亚斯顺着他的口型读出了那个单词。


“画家?”埃利亚斯扶住额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维斯迫切的眼神又让他感到恼火,“你应该把这件事忘了,把它交给我们来处理,交给专业人士。如果不是当时福尔斯特想到你会去码头送死然后去找你,我早就和你在停尸房见面了!”埃利亚斯不觉得自己说的夸张,他在得知维斯遇袭后甚至在脑子里打好了新报告的草稿。当晚埃利亚斯及时通知了苏菲,他们才没有到得太晚,那时的海因里希·维斯基本休克了。他后半辈子可能会在轮椅上度过,苏菲甚至做了最糟的打算。但是维斯运气好得让人嫉妒,他的伤势只会让他在阴雨天里多吃几片止痛药。然而无论是苏菲还是埃利亚斯,都认为维斯不能再与这个案件有关,在他们见到了卢德维格·维斯后更是这样想。


维斯在直视埃利亚斯,“得了吧,难道你们现在有条通路吗?”在埃利特斯看来,那算得上是挑衅了。


“警察办案都会想办法来保全自己,你只是一味地送死!”埃利亚斯几乎要指向维斯的鼻头,“你这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如果维斯意识到这点,事情会好办许多。可惜维斯一门心思想着他所说的通路,在埃利亚斯看来,维斯那晚就像是寻死。


维斯沉默了一阵,“我快要接近答案了,还不是最清晰的那个解,但是模糊的,可以估摸出形态的,它在我脑子里打转,埃利亚斯,我得找到它,我必须这么做。”维斯的口气近乎乞求,埃利亚斯的怒火竟也消减下来了,“每天晚上我脑子里都是那些画面,它们在不停地叫嚣。它们在告诉我怎么走,走向哪。”


“你上一步就走错了。”埃利亚斯说。


“不,这回不会出问题了。相信我。”维斯站直了些,他脸上有点血色了,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有象征意味的,象征之后是我们需要捋清的历史。我们已经做到了。现在只要换位思考,站在他的角度上。”


埃利亚斯不禁思考维斯所说的“站在他的角度上”。他见过维斯在现场的表现,蹲在湖边自言自语最后却暴躁难耐。如果他是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扮演“画家”,欣赏他的杰作,埃利亚斯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恐惧,以至于他无法正视维斯眼里对于这桩案件的激情与执着。


“每当我看到那些犯罪现场的照片,触碰到正常与异常的边界,我都会发现某种东西在流动。埃利亚斯,我那时发觉,那些死亡是如此的平静——他们只是叙述着那些死亡的故事,而我在其中找到了——真实。埃利亚斯,请你帮助我——”


埃利亚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我在这期间找出了答案,我发誓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维斯郑重的承诺道,埃利亚斯没能从他的真诚里挑出一点瑕疵,“然后我绝不再插手——为了自己的生活。”维斯深呼吸几次后说:“所以,只要你告诉我你们的进展就好。”


“你的承诺可信吗?”


“我从不违约。”维斯飞快地说道。


埃利亚斯别过头瞪着褐色的窗帘,嘟哝道:“你真的是让人恼火。”


“我知道。”


 


在埃利亚斯刚到这个镇子时他因为树上一点嫩芽而以为春天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归此地,然而在他拧动车钥匙的那一刻他发觉自己大错特错了,冬天还没走远,它甚至连行李还没有打包。黑色的轿车咳嗽了几声然后就罢工了,埃利亚斯恼怒得捶了下方向盘,它只是晃了几下,没有任何反应。


埃利亚斯趴在了方向盘上,侧过脸望向灰色外墙的疗养所,目光顺着墙角的水管上升,直到二楼那扇褐色窗帘半掩的窗子。埃利亚斯看到维斯在窗帘的缝隙里注视着他,尽管高大的七叶树的枝干给他制造了些许障碍,他还是能觉察出维斯是在笑的,十分满意的、得意的笑容。


埃利亚斯低头又一次启动汽车,运气不错,这次成功了。


他不想承认的是自己做了一件称得上是自私的事。


“请你让他远离这些非正常的东西。”卢德维格·维斯如此说道,埃利亚斯当时仅能从电话里听到卢德维格的声音——沙哑的、充满了痛苦的、让他联想到一个虔诚教徒的声音,但他能想象那个不安惶恐的父亲是如何靠坐在沙发里说:“他看到的已经让我感到害怕了,不能让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埃利亚斯挂断电话后点上颗烟,他也不抽上一口,只是拿手夹住它等它燃到滤嘴。         


他想起了自己九岁的女儿,一月初她刚过完生日。你都在忙什么呢?她坐在埃利亚斯地膝上拆开礼物时问,你已经好几个月不在家了。埃利亚斯从来都是用老一套的说法来解释,就像他的父母对他说的一样。她也会指着电视上的新闻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埃利亚斯就会用“把工作放在门外”把问题给敷衍过去。她发现礼盒里是一支刻了她名字的钢笔后,轻轻地在埃利亚斯的脸上啄了一下。“那好好努力,”她严肃地看着她父亲的眼睛,“注意安全。”接着她就跑到厨房看妈妈做的点心好了没有。


埃利亚斯知道苏菲收到了死鸽子和便条后坚持每天送她回家,然后拽条毯子躺在她家的沙发上。你不必这样,苏菲在晚餐时抱怨自己还得多准备副刀叉。埃利亚斯还是在苏菲家住了半个月。苏菲的生活看起来比他的要轻松许多,她还未有为人父母的体验。埃利亚斯深信苏菲如果有一个孩子,情况会和现在大大不同。


埃利亚斯在告诉维斯案件进展的时候,他考虑自己是否需要装作迟疑地样子,让自己看起来很不情愿,然后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我是被迫的,都是维斯执意如此。这样看起来,责任就不再他身上了。


卢德维格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埃利亚斯不安地忽略掉那次通话。他调试车内的空调,玻璃上的霜让他没法专心看路,那些霜的形状太古怪了,像是匕首或者是鸟类——这不是好兆头,埃利亚斯告诉自己。他从来都是注重于眼前事物的人,那些臆想出来的事物,他会阻止它们出现。准确来讲,埃利亚斯不喜欢的包括计划之外的、难以捉摸的东西,相比有头有尾、有迹可循的事物,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所以面对精心制作的“油画”,他更愿意处理流窜的贩毒团伙。


但是维斯不一样,他控制不了,人们都说那是种疾病,可在某些方面,它确实有用。维斯说,“快要接近那个答案了”,那个答案在他的脑海深处不断抓挠着墙壁试图挣扎出去,埃利亚斯希望答案会被揭晓。维斯乐于解决奇怪的事情,那是他的选择。如果把维斯当做一个所谓的侦探——尽管维斯从来不承认——埃利亚斯觉得自己会轻松很多。


埃利亚斯专心的看着前面的路,维斯的话在他脑子里打转。这段时间福尔斯特深觉力不从心,他想自己也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他想的是回到家里,和女儿坐在电视机前看没有意思的儿童节目。“但是死者是等不了那么久的。”埃利亚斯自言自语。他不想回到城里再见到一个受害者,那会使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就职时的宣誓。“快点结束吧。”


 


天气从未晴朗过。维斯也记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他可能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他一直无所事事。维斯开始怀念他的城市和到了秋天就和湖水一样的蓝天。维斯坐在堤坝上总会想到人来人往的老桥,比起面前除了碎冰什么都没有的河流老桥什么都是完美的。


不过好消息是,碎冰的出现意味着春天即将到来。浮冰倾斜地叠在一起,它们被风裁剪成各个样式,被浪推挤上岸。岸上的冰覆盖了一层煤灰,远看它们的形态无异于远处的山脉。船只开始通行,掉了漆的地方红色的锈迹粘上冰水就成了褐色,绿油油的漆面看着像是还没干透。


维斯对河上景观提不起兴趣,他把注意力转向天空。天上一只鸟都没有,他以为已经到了候鸟回归的时候。时间还早吗?维斯说道,他从堤坝上起身顺着原路会到疗养所。如果不是上次埃利亚斯催促他到外边走走,他恐怕会在房间里待到疗养期结束。那份报纸和唱片没有任何效果,他只得在外边找点乐子。这个小镇在他看来像是死去了,他愿意把镇子比作人,眼前的小镇就是个已至暮年的老人,把陈年旧事当做坚硬的面包在嘴里反复咀嚼已经失去了味道。


维斯沿着车道走,他不需要注意行车。即使春季将至,气温还是不能令人满意。毕竟春天不是人们唱些歌谣,准备些庆祝活动就会到来的。他加快了步子,他看到了老七叶树,树干上裹这一层干白霜。房东也许早就看到他了,所以门是打开的。维斯一进门就能看到摆在门口发着红光的暖炉,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它的存在有点多余。维斯出门前让南森太太准备点热茶,摆在客厅的矮桌上就可以。虽然维斯并不喜欢他的房东,他说她只适合做粗活,但是她泡的茶是他认可的。


维斯在看到矮桌上的迈森产的茶壶前,他先是看到了坐在温莎椅上穿着红色长裙的女性,那件裙子太陈旧了,是几个世纪前的产物。


“嘿,日安,维斯先生。”她一抬头,维斯就看到她深陷的眼窝和黑眼圈,她把脑袋倚在手臂上,打了个呵欠,露在外边的手臂上青筋清晰可见。她打招呼时有气无力,别人不会认为她单单是没睡醒,因为她袒露的小臂上的针眼和矮桌上的注射器说明了一切。


维斯终于想起这条裙子的来源,和死去的圣母所穿的一样。维斯沉重地叹息一声,坐了下来。南森太太的编织技术并不熟练,手织的坐垫上有许多小疙瘩。矮桌上除了茶壶,就是些黄油饼干,维斯印象里的黄油饼干也不是什么美味,那只是硬邦邦的面块和太腻的奶油味。令他不满的是,茶壶里的茶都被面前的女性喝得干干净净。现在他就是叫来南森太太给他添水也是无用的。他现在失去了喝茶的兴趣。红裙女性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她把茶杯倒扣在膝上,余留下的茶水把红色布料浸湿了。


维斯揉了揉太阳穴,墙上的布谷鸟时钟告诉他现在是十四点十一分,他能做的就是耐下性子的等待。


“日安,艾琳·因扎吉。”维斯想,如果他什么都不说,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结束。然而因扎吉偏偏不让他安静一刻。你向你的检察官朋友可做出了保证,你有答案了吗?她挑了最糟糕的一个话题,她却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快了。——光是快了不行,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害。——我现在顾不上那些。


因扎吉安静下来,她看起来像是肖像画里的女人,她脸上的阴影应当是伦勃朗打下的,但是她皮肤蜡黄,比起她死去时的苍白面庞看着还要糟糕。因扎吉瞪大了眼睛,其实她不必如此,她面孔消瘦,两眼像金鱼一样突出。“他犯下的罪行在你眼里是个游戏吗?”她的声音高且尖利,维斯想她适合演些聒噪的配角而不是考狄利亚或者苔丝蒙狄娜。


维斯本能地为自己辩护,“不......我是说我现在是救不了受害者的,我没有那个能力。”因扎吉瞪着双眼的样子让他害怕。维斯瞥了一眼墙上的布谷鸟时钟,秒针、分针一动不动,那钟就是个摆设。


因扎吉把膝上的茶杯放在瓷碟上,然后用手抚平裙子上的褶皱。“你乐在其中呢,猜对一个谜题能让你高兴很久。”因扎吉说道,“要我说,你是个自私的家伙。”维斯沉默不语,他找不到反驳的话来。“所谓破案也好,找出真凶也好,你想只要你自己高兴就好了,跑去码头也是,只要你找到你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你都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你给你的检察官朋友添了不少麻烦。”维斯以为她会用演戏剧的腔调说出那些话,但因扎吉仅是懒洋洋地哼出声来。


维斯又看了眼时钟,永恒的十四点十一分。


维斯不喜欢温莎椅坚硬的椅背,他怀念公寓的扶手椅。埃利亚斯说他在添麻烦时,他没有称得上是合理的反驳。面对因扎吉也是。维斯只好保持沉默。


“你说,谋杀会让人上瘾吗?”因扎吉换了个姿势,她右手扳住自己的左脚,“就像对毒品上瘾。”因扎吉开始低声地叙说自己的事情,声音不大,但是维斯听得清清楚楚。我戒不掉毒瘾,但是演戏带来的快感不会弱于吸毒,看着台下的观众,你知道你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你会走不出来,不愿意走出来——就像吸毒一样。因扎吉转头看着矮桌上的注射器,她挑了挑眉,把另一只袖子撸起来,拿手指在青筋上划来划去直至出现红色印记。


“里面是什么?”维斯指的是注射器里的液体。巴比妥酸盐,因扎吉如实回答,我本来是想用些让人兴奋的东西。——我更需要镇静类的。维斯伸出手,等着注射器被放在他的手里。


“使用愉快。”她痛快地把注射器递了出去,期待地看着维斯慢慢地挽起袖子,在臂弯上揉搓着突起的血管。尖锐的针头让维斯迟疑了一会,不过没多久。他让针头沿着血管刺入皮肤,金属的冰冷感让他打了个寒颤,全身神经都有所反应。大概只是心理作用,药物的流入使他四肢瘫软,大脑被清空。等注射器从他手里滑到地上,他就要陷入沉睡了。


眼前的景物很快就模糊了,维斯放弃了抑制眼球颤动的想法,头疼并没有让他体会到预想中的困意——但是他不觉得这让他不适,甚至他想说这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自在,但并非是因为毒品的作用。


“其实有一点你说的是不对的......”维斯口齿含混地嘟哝道。


“关于什么?”


维斯没有应答,他打算好好地睡一觉。


“你能看到什么吗?”因扎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还伴着呼啸的风声——那一定是错觉,因为维斯知道自己安然的处在疗养所内,他却还能听到乌鸦鸣叫,仔细听,还有植物叶片在风里摇摆摩擦出的声响。他的心脏紧缩,像是被某人狠狠揪住,恐慌、不安以及羞耻全都一股脑的涌上来。


“我闭着眼什么都看不到。”维斯说话的同时大口地喘着气,他此刻仿佛在拼命奔跑。


因扎吉别起耳边的发丝,褐色的干枯的发丝,维斯是这么猜测的。说不定她前倾身子,仔细观察维斯苍白的面孔如何一点点扭曲。


维斯眼前的黑色最终还是演化出了其他的眼色,灰色,棕黑色,这还不够,木桌的红褐色,上面眼睛样的斑纹渗着红色,像是哭泣,燃气灶火焰的淡蓝色,里面几簇橘色很乍眼,灶上绿色的小锅底部已经露出铁青的本色;维斯费劲地把头对向窗外,老七叶树不知道被谁砍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翠绿的麦田,还没到收获的季节,天空里就盘旋着乌鸦,它们的叫声让人心慌。房间如此狭小,还那么闷热,整个夏天都被监禁在这里了。四壁大概是水泥抹的,因为维斯记忆里就是这样,枯燥的、没有任何人情味的灰色水泥。维斯只能轻蔑地称之为“朴实农民的温暖之家”。


锅里不知道煮着什么,里面的气泡“咕咚”的响着,维斯想那大概是李子汤,他以前最讨厌那股酸味。他仰着头恰好可以看到昏暗的电灯,“它迟早要坏,为什么不趁早换一个”,他从来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桌角上放了两只易拉罐,廉价的啤酒只有浓重的化工味道。桌上还摆了个玻璃罐子,水装得很满几乎要溢出来了,里面的蛙要是稍一挣扎就会发生一场洪水。那表皮黏糊糊的动物挤在罐子里,白花花的肚皮贴在玻璃上,边缘有点血红色,维斯误以为它们已经死去,因为它们也不眨眼,一动不动和学校柜里的标本一样。直到一只又短又粗的手指在玻璃壁上弹了一下,说是弹并不准确,那根手指的力道几乎将罐子打翻。维斯不愿意抬头,他知道他会看到一张像被火烧得通红的脸,小小的浅灰色眼睛,一张紧紧抿在一起的嘴。而那双眼睛也会狠狠地瞪住他,将他推上被告席,而陪审席上一个人都没有。只要他一敲他的法锤——其实只消用餐刀刀把在桌上一敲,维斯就无法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


维斯尝试挣脱注视,他看向了自己的左边,那会让他放松许多。金发的妇人双手紧握,木制的十字架冒了个头。她膝上是黑色封皮的小册子,边角都磨损得让人看了会笑话。因为操劳,从白布帽子里钻出的灰色发丝营养不良样的弯弯曲曲。她的手腕上有诸多红色的划痕,她总是紧张地在手上抓挠,即使现在袖子遮住了维斯也是知道的。肖像画家眼里,她是个极佳的模特,生活在她脸上刻出的纹路太明显了,那双手让人确信她干的活比马还多。她眼睛总是红肿的,说起话来经常哽咽着。


“他们有名字吧,每个故事的人物都有名字。”因扎吉的声音都要被沸腾的铁锅盖住了。


“是的,但是他们叫什么来着?”要想起来很简单,但是维斯宁愿让名字在脑子里多徘徊一阵。“玛尔达。”他艰难地开口,还有一个名字,滚烫的让他嘴唇生疼,“约瑟夫。”他紧咬嘴唇念了出来。


“玛尔达!”女人被惊得打了个哆嗦,维斯也是,她的手指不自然地在鬓角上摩挲。维斯怀疑那吼声可以惊飞在田里饱餐的乌鸦。约瑟夫指着沸腾的锅,他另一只手夹着颗烟。玛尔达刚从梦里醒来,匆忙起身险将椅子撞翻在地。维斯听她嘴里念念有词,“在我父的家里成为看门的胜过君王住在宫中!主啊,你的居所何等可爱!”


李子汤的酸甜味令维斯感到一阵恶心,玛尔达打开五斗柜,里面的霉味使他头脑昏沉,愈加想要睡去了。


 


“他不会死了吧?”


“你别那么拍他,他快醒了。”


维斯隐约听到一个戏谑的声音,那上挑的尾音很好辨认,还有一个极力压低的声音,可它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知觉比听觉清醒得晚,他后背垫在冰冷的坚硬的地面上,这么说来他一定是在药物起效时倒在了地上;什么人拍了拍他的脸颊,那只手很粗糙,指肚上布满老茧。


“你看他睡得和个死人似的。哇——”维斯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反而把阿尔伯特给吓了一跳,尽管他脸上惊异的表情和他抚住胸口的动作显得不是那么真诚。“几点了,阿尔伯特?”维斯撑着地面站起。“十四点十一分。”


“去他妈的十四点十一分。”维斯骂道。“那根本不是时间。”


维斯环视四周,他被人抬到了二楼的卧室,对海因里希来讲这一定不容易,他盘坐在床角不停地喝水。房间里一切如故,维斯反而期望能有些新鲜的东西出现。如果老气的木桌变成一个电视,电视还是算了吧,维斯摇了摇头。他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房间里的暖气依然不能解决问题。他一直在抱怨他无法真正的清醒过来,他在一个圆圈式的轨迹中行进,没有出路。但是,现在变得不同了。


“伊丽莎白·科赫的记事本上写的14:11根本不是时间,那是圣经的章节。”维斯飞快说道。他快步走到桌子跟前,在行李箱里翻找着。


“你介意说慢点吗,谁都听不懂你一嘴黑森话。”阿尔伯特靠在了墙上,他显然不在意发霉的墙皮粘在他的大衣上。


“阿尔伯特,你的圣经呢?”


“我没有圣经。”阿尔伯特摊开手。


“你是个犹太人。”


“犹太人里也有无神论者。”他恶狠狠地瞪着维斯,“你这叫偏见。”


“马太福音。”一直沉默的海因里希终于开口,“把头放在盘子里,拿来给了女子,女子拿去给她母亲。”他迎着维斯和阿尔伯特震惊的目光,继续说,“这段讲是施洗约翰被斩首,莎乐美把他的头献给她的母亲希罗底。恰好对应了第二幅画,《被斩首的圣施洗者约翰》。”海因里希说完就低下头,就像他刚才在和人谈论菜谱一样。但愿我没说错,维斯还是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


阿尔伯特说,我就说他记性好吧。他或许还偷着说了句“书呆子”。不过海因里希面对他人责难很少会有反应。


维斯在行李箱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手里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如果我能腾出手来的话,”维斯撕开纸袋的封口,他走之前抹了好几层胶水,纸边都僵硬的翘起,“我一定会拥抱你。干得漂亮,海因里希。”维斯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倾倒出来,那些都是一张张清晰的照片,艾琳·因扎吉、约格尔·舒泽、伊丽莎白·科赫以及勒夫神父都以画中人物的姿态印在了上面,浓重的油墨味和清晰的死亡让海因里希硬生生把那句“谢谢”吞进了肚里。


维斯还庆幸似的说,多亏我没有忘记这些细节。他又从袋子里倒出一打打装订好的报告文件。那个牛皮纸袋子比它看起来要大得多,海因里希怀疑那个袋子能装下公寓里所有的书。维斯满意地看着地板上杂乱摊开的线索,然后蹲坐下来,他被包围在由“画家”制造的戏剧之中。“很好,我可以开始了。”


阿尔伯特的好奇心在此刻占了上风,他踱步到维斯身后,坐在了木桌上,俯视的角度可以把所有线索收入眼底。海因里希小声道:“天啊,为什么你还带着这些东西......”他不安地挪动身子,离维斯远些。


“奥菲利亚的14:11指向了施洗约翰。我不觉得这是巧合,他在伊丽莎白·科赫的本子上留下14:11就是一个线索,既然它指向了施洗约翰,那施洗约翰中可能就存在线索指向另一幅画。”维斯抽出了约格尔·舒泽的几张照片,即使那是三个月前的照片,即使是现在看,从脖颈中喷溅出的血液仍给人深刻的印象。


阿尔伯特从维斯手里夺过一张,指着照片底部问:“上面写的是‘Heinrich’?”海因里希以为自己被人叫到,他的目光在维斯和阿尔伯特之间飘忽不定,他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是海因里希?”阿尔伯特追问。“那么多国王能是哪个?海因里希·伯尔?还是哪个诺贝尔奖得主?难道还能是海因里希·海涅列车?”“这不会有头绪的,我们还是放弃为好,远离这些和我们无关的、莫名其妙的......”海因里希的谨慎没有作用,维斯的态度称得上是粗暴,“你们安静!”他从阿尔伯特手里抢回照片。他咬住自己的拇指,一股咸滋味在他嘴里扩散开。他从地上跳起,在行李箱里胡乱摸索,“就是这个。”他拽出一本画集,卡拉瓦乔的画集。他又坐回到地上,翻到了施洗约翰的那一页。“问题不在于是哪一个海因里希。”虽然他心里想的是,那个海因里希指的只会是他一个人。“问题在于他的字迹。”他手指紧逼着照片上每一个字母,和画集上米开朗基罗的签名进行对比。


“他拿手写的不会留下指纹吗?”在维斯不屑地瞟了眼阿尔伯特后他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如果你谋杀别人,还要费尽心思的留下线索炫耀自己,总不能弄巧成拙吧?”海因里希代替维斯回答,“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精妙的模仿,你可以看出来c、h、e的写法几乎完全一样,连弧度都十分相似。但是i的写法完全不同,类似手写体。”维斯在地板上按照手写体写了一遍“i”,刻意的在上端的小撇上加重几笔。“两个i都是那么写的。”维斯加大了啃咬拇指的力度,其中的线索应当就是这两个写法特殊的i,但是他并不能找到它和其它画的联系。


海因里希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他光着脚踩在地上,冷得踮起脚。他蹲在维斯的对面。“圣母之死。”他重复着这个画面,似乎是为了提醒自己。他小心地从一叠叠文件里抽出《圣母之死》的照片。


同许多第一次见到现场的人一样,海因里希的表情凝固了,陷入矛盾与挣扎中,质疑经文所言的真实性,他也无法否认“画家”的复原确实将人带入油画之中,直观的刺激很容易使人忘记这是谋杀。海因里希说:“第一个受害者叫艾琳·因扎吉,对吗?”他轻声说道,维斯从中听出一种惋惜和悲伤,“愿她安息!”海因里希叹口气。阿尔伯特也把手放在胸口上表达哀悼,“愿她安息。”


“那两个i指的可能是艾琳·因扎吉(Irene Inzaghi)的首字母。”海因里希在照片的背面写下了因扎吉的姓名,并在首字母下划了浪线。


“是的......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释了。”维斯抵住下巴表示赞同。


“你也是块当警察的料啊,海因里希。”阿尔伯特摊开手,“维斯一个就够受的了。”海因里希急忙辩解他只是对文字极为敏感。


维斯按照案发时间的顺序把照片排成一排,死者的死相让海因里希忍不住后退,而阿尔伯特则好奇地探着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因扎吉是剧团的演员,”,维斯嘀咕着,他拿起封皮上写着因扎吉全名的档案,抿了抿手指然后翻开第一页,“她出演的角色里恰好有奥菲利亚。这样就对了,线索指向了第三幅画,全部连接起来了。他策划所有的犯罪需要多久的时间......令人惊讶。”维斯话里多少存在着惊叹,假使埃利亚斯在这,他会毫不犹豫地指出这种赞扬是不合时宜的。


“那椅子呢?”阿尔伯特懒洋洋地侧躺在了桌上,连脚都踩了上去。“椅子在后两起案件里没有出现。”


“而且你怎么解释勒夫神父的圣经恰好翻到路加福音?还有码头发生的事又有什么意义?”海因里希接着补充,阿尔伯特点头,他的疑问都被海因里希提出来了。维斯紧皱着眉头,他有些不耐烦,但这些却是他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圣诞礼物——那个日程本——在面前的线索之中。他拾起本子,夹在其中的照片滑落在地。他还是只能从中看到淹没了伊丽莎白·科赫的人工湖、阴沉的天气与渡鸦,还有看不清面庞的晨练者,除此之外他没看到新的东西。他当初什么都没有忽略——不行,这么说太绝对了。他肯定是落下了什么。他攥得太紧,照片边缘起了褶皱。重要的不是照片的内容,是拍摄的角度。这个位置恰好对着现场,照片里远处的,准确说是靠近湖岸的晨练者是全身像,而在近处的则没能拍全,只露出了腰部及下半身——这是一张坐着拍的照片。


“不,我们一直搞错了一件事。”维斯猛地拍向自己的脑袋,“椅子一直都在,它从未消失,只是它的形式不仅限于前两起中直接摆在现场的椅子。公园里有长椅,它恰好面对着现场,即使距离较远;至于教堂,椅子一直都存在,整个教堂里摆的椅子竟然全被我忽略了!”他懊恼的揪住自己的头发。


海因里希问:“也许那并不是给导演做的椅子,他并不是想要欣赏自己的杰作?”


“没错。教堂里的椅子不止一把,而长椅上能坐的也不止一个人。他从没想自己独占一个位置来欣赏戏剧。就如同画廊里的长椅一样,它们的功能是让人们坐下,有一个最佳的距离来欣赏画作。他没有我们之前所认为的自认为是导演,欣赏我们慌乱的样子,他并不在乎这些。他要的是观众,不,准确的讲是欣赏者。”维斯愈加激动,但是在他人眼里他只是自言自语个不停,“他确实把犯罪当做艺术创作,他要用它来抓住别人的眼球,他只要人们看着那些画,体会其中用死亡制造出的鲜活的艺术感,‘看吧,这是艺术的复兴!’他也许还会高喊。他作为‘画家’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画’是他的语言。”维斯已经站了起来,他伸出双手,像个狂热的宣教士。他脸上带着微弱的笑意,疲惫不堪却十分真切。阿尔伯特默默地掏出烟斗,往里面塞了烟草,划亮火柴,“简直是个疯子。”他吝啬于把烟雾吐出,而那些烟雾顺着鼻子冒出,遮掩了他的表情。不可理喻,荒谬至极,海因里希补充道。


“十分动人的讲演,维斯。”阿尔伯特吐出口烟雾,他清了清嗓子,“但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对于揪出‘画家’小子没有任何帮助。”


“不,阿尔伯特,这你就错了。”阿尔伯特从来都不喜欢维斯笑的样子,那狡黠得让人以为他不怀好意的笑容,“从艾琳·因扎吉到伊丽莎白·科赫,线索上构成的是一个循环的圆圈,可这不意味他的计划就到此为止了。因扎吉的手包里有圣灵大教堂的旅游宣传册,舒泽拜访过勒夫,而科赫则是圣灵大教堂的常客,埃利亚斯说在一些慈善活动的照片里可以找到迹象。所有人都与同一教堂有联系。勒夫是他计划里的一环。但是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勒夫极可能认识‘画家’,所以他留下了讯息。翻到路加福音的圣经页脚上有明显的揉搓的痕迹,埃利亚斯说根据检测,上面只有勒夫本人的指纹。试想一下,在什么情况下你会不断地捏页边?”维斯睁大眼看着海因里希,又回头看着阿尔伯特,“你们想一下。”


“思考的时候?”听语气,海因里希并不是那么确定。


“焦虑不安的时候。”


“没错。”维斯应着阿尔伯特的回答击掌,“勒夫为什么会如此焦虑不安?如果他面对着‘画家’,并且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很好解释了。但是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路加福音,他是否真的留下了什么讯息,我们先梳理一切其他信息。所有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硫喷妥钠注射死亡,想要弄到硫喷妥钠不是那么容易的;勒夫右胸上的创口,”维斯指着照片上的伤口,“在尸检后发现恰好在第六根肋骨下方,创口整齐,推测为手术刀所致。虽然我很不愿意谈到码头发生的是,但是无法回避。假设勒夫的确留下了信息,而且对‘画家’来说是足以置他于死地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碍调查,至少他会让这条线索断掉。但是谁能明白勒夫留下的线索是个未知数,但他把范围缩小。”


“所以你被锁定了。”阿尔伯特接上话。


“恐怕如此。他确实采取了行动,我也确实上钩了,但是医生检查结果是,我所受的刀伤完全避开了要害——这就太巧了。获取药物,对解剖学很了解,使用手术刀。”


“一个医生。”海因里希恍然大悟。


“是的,他和扬克清洁公司也脱不了干系,因为舒泽和科赫的案件里都有它的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勒夫会选择路加福音,是吗?医生写出来的福音书。难不成你接下来还会说,‘画家’说不定是个希腊人,他还是个斯多葛派?”阿尔伯特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以一贯轻松的口吻说道,“他大可让你死在码头,结束我们所有人这痛苦的生命。为什么他没有?”海因里希低声唤着阿尔伯特的名字,叫他注意言辞。


维斯没有同阿尔伯特争辩的兴趣,上次的经历已经给他上了一课。“他当然可以,但只要他把他的犯罪当做了游戏,即使他只想让他人注意他的画,他依然会在意输赢。杀了海因里希·维斯,他就输了。那会说明他只能依靠抹除对手的方式获取胜利。他只想转移注意力罢了。”虽然维斯想,这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海因里希突然想起来什么,“日程本是放在福尔斯特门口的,而且选择送日程本本身就是很可疑的,知道本子就快用完了,知道福尔斯特的住址,治疗的时间。海因里希·维斯某方面的东西被他了解。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就是艾德温·福尔斯特吧?说不定他就是“画家”,你看他不就是个医生吗?心理医生自己精神都有问题呢。”阿尔伯特轻哼一声。


“我没有理由怀疑福尔斯特。”维斯怒视阿尔伯特,“我承认我对心理医生没有好感,但是福尔斯特是可以信任的人。”


海因里希难得的和维斯站在了同一边,“福尔斯特并不善用刀具,他连鱼肉都不会剃。更重要的是,福尔斯特到码头营救,我不觉得他会是那种疯子。”


“很好,这就又说明一个问题了。”阿尔伯特叼住烟斗,“我们在被一个疯子监视。”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维斯和海因里希。“毛骨悚然。”


三人都陷入沉默。房间里的钟表上的分针终于肯从十一分的位置挪走,齿轮细微的咬合声取代了屋里的寂静,但那钟表是坏的,分针时快时慢。阿尔伯特继续吞吐云雾,他望着窗外的老树出神,树上的空鸟巢里只有支出来的枯叶和形似鸟类骨骼的树枝。海因里希起立时扶住自己的脑袋,他似乎大脑供血不足,他走到窗边要呼吸些新鲜空气。


维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一味地咬住手指,看着死者的面孔不言语。他们都没有痛苦,平静的离世。这些面孔终于刻在了脑子里。比起见过的其他死者,他们就像是睡去而已。在游戏结束后,或许还会醒来揉揉眼睛问“怎么,都结束了?”看样子他们都很轻松,终于脱离了一个无聊的冗长的梦境。多么无聊的想法,维斯,他想。维斯倒在雪地中时,除了求生他想不到别的。他抬头注意到钟表上的分针在急速转动,它匆忙地略过每一个数字,它转的太快了,维斯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黄铜色。


“你会把这些都写下来,交给埃利亚斯,对吗?”海因里希问。“结束了吗?”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阿尔伯特拿指肚擦干净烟斗周围的汗渍。


门上急促的叩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该醒了。”阿尔伯特拍了拍维斯的肩。


 


维斯在醒来的瞬间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像有人把钻头塞进他的脑袋里搅动一番。 


“他醒了。南森太太你能帮我拿杯水吗?先生们,我们似乎可以把他放下担架了。”是福尔斯特的声音。听了他的话,维斯才发觉自己躺在担架上,两个医护人员正要把他抬到楼下的救护车里。


维斯挣扎着起来,“谢谢,先生们。但是我很好,我只是低血糖了。”他看到那两人的表情并不愉快,他们觉得自己是白跑一趟。他们临走时,维斯不得不拿出些小费安抚他们。福尔斯特和南森太太要了些朗姆酒,看他喝了第一口后的表情,维斯知道他不会再喝第二口了。


今天是几号了,维斯拽了拽领口,刚醒来他感觉很闷。


2003年2月1日,福尔斯特抱怨朗姆酒一定是南森太太在跳蚤市场上被人骗了。“三号的时候你可以回去了,我今天来是卢德维格托我把火车票给你,顺便看看你的状况。”维斯瞬间感觉自己得到了解放,“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福尔斯特没有他那么轻松,他打量着维斯。说实话,维斯的样子吓了他一跳,他看起来更糟了。“维斯,”福尔斯特放下酒杯,说:“你真的没事吗?你刚才昏迷——”


“不,福尔斯特。我一切都好。”维斯张开手臂,他还想转一圈表明自己健康得很。“关于‘画家’,已经结束了。我会把我想到东西都告诉埃利亚斯,我就会退出。一切恢复正常。”


“不错的开始,维斯。这会让你舒服许多。”福尔斯特又举起酒杯,他心里确实感到欣慰,“为你的健康干杯。”维斯也仪式性地举起手里的水杯。福尔斯特来时还在担心维斯会因码头的事耿耿于怀,不愿意就此放弃甚至越陷越深。卢德维格近来成了福尔斯特诊疗所里的常客,福尔斯特尽力安抚他,“我都会搞定的,卢德。”现在他放心地发现自己多虑了。维斯自己想通要比连续数周的心理治疗要好得多。他走时,维斯突然说“谢谢”,福尔斯特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维斯真的想明白了?”福尔斯特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还在想,“不管如何,这是个好势头。”


 


2003年2月3日 5:30


清晨的火车上人本就不多,加上这个镇子不是交通枢纽,车厢里只有三个人,一个坐在门口,过不了多久就会下车,另一个昏昏欲睡,他要到终点站。维斯现在意外的清醒,二楼房间里的霉味使他头脑不够清晰,即使是最简单的运算他都难以完成。车厢上有种特殊的味道,维斯把它形容成极浅的灰色,有些机械的味道。维斯不讨厌它。


他从帆布袋子里拿出了一沓白纸,一支钢笔。“我可以开始了,写下这些荒诞的东西。”他宁愿在摇摇摆摆的火车上完成工作,而不是在疗养所或者是公寓。


“不,不要在公寓。”他要是把脑子里的东西带回公寓,他永远没法有一个新的开始。“在此了结吧。”他在白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就无法停下,他阻止不了自己写下第一页、第二页。“都写出来,不让它们在脑子里扩散,让我不得安宁。”他越写越快,旁人眼里他是个灵感迸发的旅行作家。


当他写到第三页时,他不由自主的停下。他有未解决的问题。


阿洛伊西娅是谁?罗伊斯·P的画在哪?他从未想过。


“无关紧要。”他动笔,“他们与我无关。”


维斯望向窗外,冬天的痕迹在消退。他看到一片麦田,淡金色的、快要丰收的麦田。“我一定是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他回到公寓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睡到他满意为止。等他揉了揉眼睛,那片麦田也消失了。

评论(2)

热度(25)

© Jostakovich | Powered by LOFTER